兴庆宫侧门,望仙门。
这里不如正门巍峨显赫,平日里多是宫人、杂役、以及一些品级不高的官吏出入。夕阳的余晖给朱红的宫墙镀上一层暗淡的金边,透着一股迟暮的悲凉。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静静停靠在宫墙的阴影里,与周围肃穆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厢内,李珍端坐如松,亲王常服一丝不苟,双手紧握着一个冰冷的铜管。那里面,是他用近乎绝望的力气写下的血书,每一个字都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上。阿吉紧张地坐在对面,大气不敢出,眼神不断瞟向车帘外。
时间一点点流逝,宫门开启关闭,偶尔有穿着低品宦官服色的人进出。李珍的心,随着每一次宫门的开合而起伏。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他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有一丝可能将血书递到御前的人——高力士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小顺子。此人曾在几年前受过王府一次不露痕迹的恩惠(赵福的手笔),为人谨慎胆小,但知恩图报,是李珍在宫中埋下的最深的暗桩之一。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低着头,脚步匆匆地从望仙门内闪出。正是小顺子!他脸上带着惯有的谨小慎微,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向马车方向走来。
李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成败在此一举!
小顺子走到马车旁,低声道:“殿下?”
车帘掀开一条缝,李珍锐利的目光与他短暂相接,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那沉重的铜管递了出去。“务必亲手交到高将军手中!十万火急!关乎社稷存亡!”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小顺子浑身一颤,显然被“社稷存亡”四个字吓到了。他下意识地接过铜管,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握着烧红的烙铁。他看着李珍眼中那近乎燃烧的焦灼和决绝,想起了多年前那个雪夜王府的炭火和热粥。他咬了咬牙,重重点头:“殿下放心!奴婢……豁出去了!”说罢,迅速将铜管塞入宽大的袖中,转身快步走回望仙门。
车帘放下,李珍紧绷的身体微微松弛,靠在车壁上,闭目喘息。他能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或者说,交给那深不可测的宫闱和人心的贪婪。
然而,命运似乎再次对他露出了嘲弄的獠牙。
小顺子揣着那颗“定时炸弹”,心跳如擂鼓,低着头疾步向高力士通常处理机要事务的内侍省偏殿走去。他只想尽快完成这要命的差事。就在他穿过一片竹林掩映的回廊时,一个尖细傲慢的声音陡然响起:
“站住!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
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只见回廊尽头,一群身着华丽锦袍的宦官簇拥着一个身着紫袍、面皮白净、眼神阴鸷的中年宦官。不是别人,正是权势熏天、与杨国忠互为表里的大宦官——杨国忠的心腹,内侍省副监,袁思艺!
袁思艺那双细长的眼睛如同毒蛇,上下扫视着惊慌失措的小顺子,最后落在他下意识护住的、鼓鼓囊囊的袖口上。“手里藏的什么?拿出来!”
“没……没什么,袁公公……”小顺子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没什么?”袁思艺冷笑一声,使了个眼色。他身后两个如狼似虎的健壮宦官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把扭住小顺子的胳膊,粗暴地将他袖中的铜管搜了出来!
“还给我!那是给高将军的!”小顺子绝望地挣扎哭喊。
“高将军?”袁思艺接过铜管,掂量了一下,脸上的冷笑更甚。他认得岐王府的标记,更知道最近这位嗣岐王“病”得蹊跷,杨相爷早就吩咐要格外“关照”。“呵,一个病得快死的闲散王爷,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要事禀告高将军?怕不是……妖言惑众吧?”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说!岐王让你送什么?是不是诽谤杨相爷的谗言?!”
“不是!是安……”小顺子情急之下差点脱口而出,但看到袁思艺那阴毒的眼神,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只是拼命摇头。
“撬开他的嘴!”袁思艺不耐烦地挥挥手。两个宦官立刻捂住小顺子的嘴,将他拖向旁边的僻静角落。片刻之后,一声压抑的惨叫传来,随即没了声息。
袁思艺毫不在意,他掂着铜管,眼中只有贪婪和邀功的心思。岐王府的东西,肯定值钱!而且,万一真是什么对杨相不利的东西,截下来更是大功一件!他拿出随身的小刀,熟练地剔开蜡封,倒出了里面的血书。
雪白的宣纸上,那力透纸背、饱蘸浓墨的字迹,如同惊雷般炸响在他眼前:
**“臣珍泣血顿首:安逆禄山已于范阳举兵反叛!伪称奉旨讨杨国忠,实欲倾覆社稷!其前锋史思明,率精骑数万,已于十一月初九南下,兵锋直指陈留,意在断我漕运!叛军兵分三路……”**
后面的字迹,袁思艺已经看不清了。他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血书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造反?安禄山造反了?!这……这怎么可能?!杨相爷不是说安禄山忠心耿耿,那些告状的边将都是嫉妒吗?
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这消息太可怕了!如果传出去……长安必然大乱!杨相爷……杨相爷会怎么样?他这个杨国忠的心腹又会怎么样?
不!不能承认!这一定是假的!是岐王李珍这个疯子,这个被方士骗昏了头的废物王爷,为了报复杨相爷而编造的弥天大谎!对!一定是这样!
恐惧迅速转化为疯狂的愤怒和自保的狡诈。袁思艺猛地将血书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手心,仿佛要捏碎这个可怕的预言。他脸上肌肉扭曲,对着身边同样吓傻了的亲信尖声吼道:
“疯子!岐王李珍疯了!竟敢编造此等耸人听闻的谣言,诬陷边镇大将,离间君臣,其心可诛!”他猛地指向小顺子被拖走的方向,“还有这个贱婢,勾结外藩,传递妖书,妄图扰乱宫禁!立刻处理干净!今日之事,谁敢泄露半个字,咱家扒了他的皮,诛他九族!”
“是……是!公公!”亲信们噤若寒蝉。
袁思艺大口喘着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他看了一眼手中那团染着墨迹的废纸,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他快步走到回廊旁的一个铜制炭盆边,里面正燃着取暖的银炭。他毫不犹豫地将那团凝聚着李珍最后希望、也记录着安禄山叛乱铁证的血书,狠狠扔进了通红的炭火中!
火焰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张。那泣血的文字、那精确的情报、那绝望的警告,在跳动的火焰中迅速卷曲、焦黑,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深宫冰冷的空气里。只留下几点灰烬,无声地控诉着这深宫的腐朽与黑暗。
袁思艺看着血书彻底化为灰烬,才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那副谄媚又阴狠的表情。“走,去禀告杨相爷,就说……嗣岐王李珍心怀怨望,竟派细作潜入宫中,妄图传递诽谤杨相和边镇重将的伪书!被咱家及时发现,人赃并获,已然处置了!请杨相定夺!”
他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留下炭盆里那点未熄的余烬,如同大唐江山最后的一抹血色残阳。
望仙门外,青帷马车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珍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宫门内没有任何异常动静,没有高力士派人出来询问,甚至没有小顺子回来复命的迹象。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
“王爷……天快黑了。”阿吉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珍猛地掀开车帘,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沉入了地平线。望仙门紧闭,如同一张沉默而冷酷的巨口。
“回府。”李珍的声音干涩沙哑,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他颓然靠在车厢壁上,闭上了眼睛。不需要再等了。结果已经不言而喻。
马车在暮色中驶回岐王府。府门关闭的刹那,李珍睁开眼,眼中最后一点侥幸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他刚踏入书房,陈武便如同鬼魅般出现,脸色铁青:“王爷,我们在宫里的眼线……看到袁思艺的人把小顺子的尸体从角门拖出去了……扔进了掖庭的枯井。袁思艺随后去了杨国忠府邸。”
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血书被截,信使被杀,消息被掩埋。他六年的努力,他最后的呐喊,终究敌不过权臣的私欲和这帝国根深蒂固的腐朽!
李珍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走到书案前。案上,还残留着他书写血书时溅落的几点墨迹。他伸出手指,蘸了一点那已经干涸的墨痕,指尖冰凉。
“启动……‘金蝉脱壳’。”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犹豫的决绝,“按原计划,立刻!所有……所有!”
“喏!”陈武眼中闪过一丝悲愤,但更多的是破釜沉舟的凛然。他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书房内只剩下李珍一人。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深秋的寒风灌入,带着长安城最后一丝虚假的繁华气息。他抬头望向漆黑如墨的夜空,没有星辰。
“天……要塌了。”他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带着一个穿越者洞悉命运却又无力改变的、最深沉的悲凉。
最后的谏言,已化作宫墙内的一缕青烟。而属于嗣岐王李珍的战争,才刚刚在绝望中,拉开真正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