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谶语预警的彻底失败,如同最后一瓢冰水,将李珍心中残存的侥幸彻底浇灭。嗣岐王府的书房,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墨香,而是铁与血的焦灼。那份“背水一战”的决绝命令下达后,整个王府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着,以一种近乎疯狂的速度运转起来。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王府深处,那座新挂上“百工院”牌匾、日夜炉火不熄的院落。

这里曾是堆放杂物的几间旧库房,如今被高大的围墙圈起,只留一道厚重的铁门,由陈武精心挑选、口风最严的亲信日夜把守。院墙之内,隔绝了长安的繁华笙歌,只剩下叮当作响的铁锤、呼哧作响的风箱、低声的讨论,以及弥漫在空气中的金属灼烧、木料刨花和药材混合的奇异气味。

李珍踏进百工院时,鲁大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油汗淋漓,虬结的肌肉随着每一次抡锤而贲张。他紧盯着炉中一块烧得通红的铁胚,眼神专注得如同朝圣。旁边,几个同样精壮的学徒,紧张地控制着风箱的节奏,鼓动着炉火。

“殿下!”鲁大瞥见李珍,并未停手,只是声音嘶哑地吼了一声,手中的铁锤依旧精准地砸在铁胚上,溅起一蓬耀眼的火星。“您看!今天这炉火候,有点门道了!”

李珍走到近前,热浪扑面。他不懂冶炼,但能看到那块铁胚在鲁大的锻打下,呈现出一种比普通熟铁更致密、更均匀的质感。“好!”李珍眼中闪过一丝亮光,这是连日来难得的好消息。“鲁师傅,需要什么,只管开口!”

“炭!要最好的石炭!还有…矾石!”鲁大喘着粗气,“上次您给的那本册子上写的‘退火’、‘淬火’法子,俺试了,有用!但总觉得还差那么点火候……像是炭不够劲,杂质还多!”

“记下!”李珍对身后亦步亦趋的阿吉吩咐,“让赵福不惜代价,弄最好的石炭和矾石来!有多少要多少!”

“喏!”阿吉麻利地掏出个小本子和炭笔(李珍“发明”的简陋版铅笔),飞快记下。

穿过叮当作响的铁匠区,来到另一间相对安静些的屋子。这里更像一个账房和书房。桌上堆满了账簿、算筹,还有李珍口述、由书记员誊抄出来的各种“手册”草稿。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襕衫、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一丝书卷气却难掩疲惫的年轻人——张翰,正对着几页写满奇怪符号(阿拉伯数字)和表格的纸张眉头紧锁。

“张先生,记账法推演得如何?”李珍问道。

张翰抬起头,看到李珍,连忙起身行礼,脸上却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殿下,”他指着纸上的表格,“这‘复式记账’之法,借贷平衡之理,学生反复推演,确实精妙绝伦,远超当下流水账目。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只是这‘0’(李珍教他读作‘零’)的引入,还有这些……符号,虽简化了书写,却过于新奇,恐非正统,难登大雅之堂,推广起来……”

李珍心中暗叹。张翰是他让赵福从落魄寒门士子中挖来的,精于算学,为人也算踏实。但根深蒂固的“士农工商”观念,让他本能地对这些“奇技淫巧”和“非正统”符号抱有疑虑。百工院在他眼中,恐怕只是一个能暂时安身、换取俸禄的地方,远非施展抱负的舞台。

“张先生,”李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何为‘正统’?能让账目清晰可查,能堵住贪墨漏洞,能省下人力物力,能更快更准地算出王府盈亏,这就是最大的‘正’!至于符号,不过是工具。工具好用,管它是竹简还是纸张?管它是算筹还是这‘0’与‘1-9’?”他拿起一张纸,“你看,上月东市绸缎庄的账,用旧法三日才理清,用这新法,你一人半日便核出那管事虚报了三十贯!这三十贯,能买多少石炭?能打多少箭头?”

张翰一震,看着纸上清晰无比的借贷记录和最终差额,哑口无言。那三十贯的虚报,是他亲手揪出来的铁证。效率,结果,冰冷的数字比任何清谈都更有说服力。

“殿下……所言甚是。是学生迂阔了。”张翰脸上有些发烫,躬身道,“学生定当尽快完善此法,并着手整理您所说的‘基础医护手册’。”

“好!”李珍点头,“医护手册关乎人命,尤其要注明‘清洁’二字的重要性!外伤处理、常见疫病(如疟疾、痢疾)的预防隔离之法,务必详尽、实用!不必追求辞藻华丽,要能让粗通文墨的医工、甚至识字的军汉都能看懂!”

“学生明白!”张翰这次回答得干脆了许多,眼中那丝轻视被一种复杂的、带着探究和些许振奋的光芒取代。

李珍又转向角落一个正在小心翼翼研磨一些矿物粉末的年轻工匠:“王五,硫磺和硝石的提纯,进展如何?”

那叫王五的工匠连忙放下石臼:“回殿下,按您给的‘水溶结晶’法子,硝石提纯效果很好,杂质少多了。就是这硫磺……烟大,味儿冲,提纯还是慢,而且……”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看鲁大那边,“鲁师傅说俺这硫磺粉味儿太冲,熏坏了他的铁胚,把俺撵到最角落来了……”

李珍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正色道:“无妨,你就在这角落继续。安全第一,尤其注意防火!慢点不怕,一定要稳!这东西,未来有大用!”他心中清楚,黑火药是最后的底牌,现在连雏形都算不上,只能默默积累原料和技术储备。

巡视完百工院,李珍站在院中,感受着炉火传来的热力和叮当声中的勃勃生机。这里汇聚着被主流视为“奇技淫巧”的力量:鲁大手中千锤百炼的钢铁,张翰笔下化繁为简的符号与表格,王五罐中不起眼的粉末,还有那些正在改良的曲辕犁模型、新式水车草图、甚至……几把刚刚开始尝试用复合弓臂和偏心轮(李珍只能模糊描述概念)改进的弩机雏形。

这些都是种子。在长安城歌舞升平的肥沃土壤里,它们显得如此怪异和微不足道。那些高居庙堂的衮衮诸公,那些吟风弄月的风流才子,甚至府中大部分仆役,都将这里视为嗣岐王心血来潮、满足怪癖的玩物之所。

唯有李珍知道,这些“奇技淫巧”,是他在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冰冷的浮木。它们不是诗赋,不能取悦君王;它们不是权谋,无法扳倒权相;它们甚至不能直接阻挡胡骑的铁蹄。

但它们能锻造更锋利的刀,能射出更强劲的箭,能计算更精确的粮秣,能救下更多不该死的性命,能……在绝境中,点燃一线微弱的、却足以撕破黑暗的希望之光!

“阿吉,”李珍的声音在嘈杂的工坊声中异常清晰,“告诉赵福,百工院所有人的月例,再翻一倍!伙食按我份例的标准来!鲁师傅、张先生、王五,再加三成!”

“啊?殿下,这……”阿吉咋舌,这开销可太大了。

“照办!”李珍斩钉截铁,“告诉他们,用心做事!他们手里敲打的、书写的、研磨的,不是玩物,是……活命的家伙!”

阿吉看着自家殿下在炉火映照下显得格外坚毅甚至有些冷峻的侧脸,心中一凛,连忙应道:“喏!小的明白了!”

李珍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炉火旁挥汗如雨的鲁大,看了一眼伏案疾书、眉头紧锁却已多了几分专注的张翰,看了一眼角落里小心翼翼捣鼓硫磺的王五。

他转身走出百工院沉重的大门,将喧嚣隔绝在身后。阳光洒在长安城的飞檐斗拱上,一片祥和。他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那份冰冷的焦虑并未消散,但心中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由钢铁、数字和奇异粉末构筑起来的底气。

预警的钟声无人听见,那么,便用这百工院里的“奇技淫巧”,为自己,也为这即将倾覆的盛世,打造一副最坚硬的铠甲,磨一柄最锋利的反击之刃!

时间,在铁锤的敲打声中,在算盘的拨动声里,在王五研磨硫磺的沙沙细响中,无声而残酷地流逝。长安的繁华,如同一幅精美的帛画,而百工院里的微光,正悄然在这幅画的背面,蚀刻着颠覆未来的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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