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密报带来的冰冷寒意,如同跗骨之蛆,在李珍心头萦绕不去。那份沉甸甸的焦虑并未随时间消散,反而在长安城看似依旧繁华的表象下,发酵得愈发浓烈。他站在嗣岐王府的阁楼上,眺望着鳞次栉比的坊市、巍峨的宫阙,耳边却总似能听到遥远北方传来的、沉闷压抑的磨刀声。
“不能坐以待毙!”这个念头如同烈火,灼烧着他的神经。直接上书?无异于自寻死路。安禄山圣眷正浓,连杨国忠的弹劾都被玄宗斥为“离间君臣”,他一个病弱藩王,贸然跳出来指证手握三镇精兵的节度使谋反,不仅无人相信,更会被扣上“居心叵测”、“诽谤重臣”甚至“诅咒盛世”的滔天罪名,顷刻间便是灭顶之灾。
他需要一个更隐晦、更符合这个时代逻辑,又能引起最高层警觉的方式。他想到了“谶语”——这个在汉代便盛行,至唐代依然具有强大神秘暗示力量的东西。天意,有时比人言更能触动帝王那颗日渐沉迷享乐、却又对“天命”格外敏感的心。
**一、宁王嗣王府:宗室长者的忧虑**
宁王李宪,玄宗的长兄,以“让皇帝”之美誉载于史册,虽已薨逝,但其嗣子李珣承袭宁王爵位,在宗室中颇有清望,地位尊崇。李珣性格温和谨慎,不涉党争,但并非庸碌之辈,对时局自有看法。他是李珍为数不多可以尝试接触,且身份足够分量的宗室长辈。
这日,李珍以“病体稍愈,特来拜望伯父”的名义,来到了宁王嗣王府。府邸格局宏大,却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宁静,与岐王府的稍显局促不同。
嗣宁王李珣年近四十,面容儒雅,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他热情地接待了这位体弱多病的侄儿,言语间满是长辈的关怀。
“珍儿,看你气色比上次琼林宴时好了不少,本王甚是欣慰。”李珣赐座奉茶,语气温和。
“多谢伯父挂念。侄儿只是……近来常感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李珍适时地流露出些许疲惫和愁绪,微微蹙眉。
“哦?所为何事?可是府中烦扰,或是身体又有不适?”李珣关切地问。
李珍轻轻摇头,端起茶盏,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仿佛在斟酌词句。他抬眼看向李珣,眼神带着一种少年人不应有的沉重:“伯父,侄儿近来翻阅一些旧籍杂谈,偶见几句谶语,心中颇感不安,却又无人可说,故来叨扰伯父,想听听您的见解。”
“谶语?”李珣神色微动,显然对这个词并不陌生,甚至带着一丝警惕。谶纬之学,向来是双刃剑。
“是,”李珍压低声音,目光扫视了一下周围,确认侍从离得够远,才缓缓道:“侄儿所见,有云:‘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又有云:‘金刀之谶应北胡,祸起萧墙在范阳’。”他特意隐去了最关键的时间指向,只留下模糊的地点和事件暗示。
李珣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茶水微漾。他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和一丝惊疑。他盯着李珍,目光锐利起来:“珍儿,此等无稽之谈,从何处看来?切莫胡乱传诵!”
“侄儿也知是无稽,”李珍连忙低头,做出惶恐状,“只是……只是这‘渔阳’、‘范阳’、‘北胡’、‘鼙鼓’……字字句句,都指向那……那东北三镇之地。侄儿想起琼林宴上,那胡儿……安禄山,体态臃肿,却能在陛下面前作胡旋舞‘疾如风焉’,其麾下精兵悍将,尽皆胡人,控弦数十万,虎踞幽燕……”他点到即止,没有直接说出“谋反”二字,但所有信息都指向了那个令人恐惧的名字。
李珣沉默了。书房内一时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答作响。他缓缓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作为宗室长者,他并非对安禄山的骄横毫无察觉,杨国忠的弹劾虽动机不纯,却也非全无根据。这突如其来的谶语,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心中那层对“盛世永固”的幻想薄膜。
“珍儿,”良久,李珣才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你心思细腻,但此等事情,牵涉太大。谶语之说,虚无缥缈,不足为凭。安禄山……陛下待其如子,恩宠无双,岂会……岂会有异心?”他像是在说服李珍,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但语气中的那份不确定,已然暴露。
“伯父教训的是,是侄儿多虑了。”李珍立刻顺着台阶下,脸上恢复了几分病弱的平静,“只是……侄儿总觉心中惶惶,仿佛有大祸将至。若……若真有万一,我李唐宗室,又当如何自处?”他最后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重锤敲在李珣心上。
李珣身体微微一震,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瘦弱的侄儿,第一次感觉到对方身上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甸甸的忧虑并非空穴来风。他深吸一口气:“珍儿,此事到此为止,万勿再对他人提起。陛下圣明烛照,自有决断。你……安心养好身体便是。”他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丝疲惫和送客之意。
李珍知道,种子已经埋下。李珣的动摇和忧虑是真实的,但他缺乏足够的证据和勇气去向玄宗直言。这次隐晦的警告,或许只能让这位嗣宁王在未来的风暴中,多一分警惕,却无法改变大局。
**二、高力士的影子:宦官之路的试探**
宗室的路子收效甚微,李珍将目光投向了另一个关键人物——高力士。这位被玄宗称为“力士当上值,我寝乃安”的大宦官,权势熏天,心思缜密,对玄宗的忠诚毋庸置疑,但他同样对帝国的危机有着敏锐的嗅觉。
直接接触高力士?风险太大。李珍的目光落在了高力士身边一个不起眼的小宦官身上——小顺子。此人原是王府通过赵福的旧关系,塞进宫中某个不起眼角落的,为人机灵,懂得看眼色,因一次偶然的差事办得漂亮,被高力士看中,提拔到身边做些跑腿传话的杂事,勉强算是在高力士的庞大宦官体系中挂上了号。
这日,小顺子借着出宫采买一些小玩意的机会,被“恰好”路过的王府管事“偶遇”,并“热情”地请到一处僻静的茶肆“歇脚”。
雅间内,只有小顺子和王府管事(实为赵福亲自安排的心腹)。
“顺公公,近来在宫里头可好?高大将军待下宽厚,公公能在大将军身边伺候,真是福分。”管事笑容可掬地奉上一个小巧精致的锦囊。
小顺子谨慎地接过,掂量了一下,入手沉甸甸的,显然是金锞子。他脸上堆起笑容:“托王爷和管事的福,小的在宫里还过得去。大将军事忙,小的也只是做些跑腿的活计。”他嘴上谦虚,眼神却瞄着那锦囊。
“公公过谦了。”管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王爷近日……总是心神不宁,夜夜惊梦。有一稀奇事,王爷不知该不该禀报陛下,又怕扰了圣听。公公常在陛下和大将军身边行走,见多识广,王爷想托您……私下问问高大将军的意思。”
小顺子心中一紧,知道这金子不好拿,但岐王出手大方,又是宗室,他不敢轻易拒绝:“管事请讲,若是不打紧的事,小的或许能递个话。”
管事左右看看,声音几不可闻:“王爷说,他接连数日,梦见一金甲神人立于云端,手持一面巨鼓,鼓面上刻着‘渔阳’二字。神人奋力擂鼓,鼓声震天动地,竟将……竟将长安城的宫阙都震塌了一角!神人口中还念念有词,说什么‘胡儿舞,江山倾’……王爷惊醒后,浑身冷汗,再难入睡。您说,这梦……是何征兆啊?”
小顺子的脸色瞬间白了。他虽是小宦官,但也知道“渔阳”、“胡儿”这些词意味着什么!尤其是联想到近来杨国忠和安禄山之间的明争暗斗,以及高大将军偶尔流露出的、对安禄山过于庞大势力的隐忧,这个梦的指向性太强了!
“这……这……”小顺子吓得话都说不利索,“管事,这梦……这梦太凶险了!这……这岂是能乱说的?”
“所以王爷才为难啊!”管事一脸愁苦,“王爷说,或许是日有所思,但梦中神人威严,景象骇人,又实在……王爷不敢隐瞒,又恐是无稽之谈,徒惹陛下和大将军不快。这才想请公公,私下里,探探高大将军的口风?若大将军觉得是无稽之谈,王爷便只当是场噩梦,绝不再提一字!”
小顺子握着锦囊的手心全是汗。他明白,这是岐王想借他的口,把这则极具冲击力的“神人托梦”谶言,递到高力士的耳朵里!风险极大,但回报……岐王显然不会亏待他。
“……好……好吧,”小顺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的……小的找机会,看能不能……私下里,跟高大将军跟前的李公公(高力士心腹)提那么一嘴……但管事您得保证,无论成与不成,此事与小的……”
“公公放心!”管事立刻保证,“王爷说了,无论结果如何,公公的辛苦,王府都记在心里。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王爷知,绝不会有第四人知晓!”
小顺子揣着那沉甸甸的锦囊和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走了。李珍在王府书房听着赵福的回报,心中并无多少把握。高力士老谋深算,一个“梦”能否打动他?即便打动,他是否会冒着触怒玄宗的风险去进言?
**三、石沉大海:徒劳的涟漪**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嗣宁王李珣那边再无消息。李珍曾派人送去一些“安神”的药材,得到的回复也只是礼节性的感谢,绝口不提当日谶语之事。仿佛那场沉重的谈话从未发生过。李珣选择了沉默和观望。
宫中小顺子那边,终于辗转递回了消息,过程惊心动魄。据管事回报,小顺子费尽心思,找了个高力士心腹李公公心情尚可的时机,小心翼翼地提了句“听宫外某位宗亲说起做了个怪梦,梦见金甲神人擂鼓震塌了宫阙,还说什么渔阳、胡儿……”。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公公厉声喝止!
“混账东西!这等大逆不道的妖梦也敢乱传?你是嫌命长了?!”李公公脸色铁青,“高大将军日夜为陛下分忧,宵衣旰食,岂是听这等无稽之谈的?再敢胡言乱语,仔细你的皮!滚!”
小顺子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退下,好几天都心惊胆战。他托人传话出来:此事万万不可再提!高大将军那里,一丝波澜都未起,就被彻底摁死了。那条路,彻底堵死。
消息传回岐王府书房,李珍沉默了许久。炭盆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忽明忽暗。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灭了。他精心编织的、试图用这个时代所能理解的“天意”发出的预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连一丝像样的涟漪都未能激起,便彻底沉没在盛唐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死水之下。
玄宗沉醉在贵妃的霓裳羽衣和安禄山的“赤胆忠心”之中。
李林甫在忙着巩固权位,打击异己。
杨国忠在忙着争宠揽权,与安禄山斗法。
高力士选择维护表面的平静,不愿在无确凿证据时去触碰皇帝的逆鳞。
宗室噤若寒蝉,明哲保身。
整个帝国的中枢,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名为“盛世迷梦”的厚茧所包裹,对外界迫近的危机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李珍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寒风扑面,带着长安城特有的、混合着脂粉香、酒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埃气息。他望着巍峨的太极宫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苦涩的弧度。
预警,失败了。
无声的警告,化作了真正的噩梦。
历史的车轮,依旧固执地、隆隆地、无可阻挡地向着那场惊天动地的崩塌碾去!
他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眸中最后一丝犹豫和侥幸已被彻底碾碎,只剩下如寒冰般的决绝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靠天靠地靠人……终究不如靠自己!”他低声自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既然这盛世听不见警钟……”
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近乎偏执的光芒,对着肃立在阴影中的赵福和阿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传令下去!”
“百工院,所有项目,优先级提到最高!我要在三个月内,看到鲁大拿出灌钢法稳定的样品!张翰那边的记账法和基础医护手册,必须完成初稿!”
“南山别苑!围墙工期再压缩!陈武那边,第一批筛选出来的五十人,开始基础体能和队列训练!我要他们半年内,能拉得开王府库存最硬的弓!”
“秘库!所有渠道,不计代价,给我囤积药材、粮食、铁料!尤其是硫磺、硝石!有多少,收多少!钱不够,就卖王府那些没用的摆设、田庄!记住,是不计代价!”
“江南!蜀中!告诉他们,打通关节的速度太慢!加钱!加人!我要在明年开春前,看到我们在扬州至少有三处安全可靠的仓库,在成都府外,至少要有一处能容纳五百人、有水源、易守难攻的山谷营地!漕运的线,必须搭上!”
“还有范阳的‘耳朵’……”李珍的声音冰冷刺骨,“告诉他们,活着,把最后的消息送出来!他们的家人,王府养一辈子!”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流,从他口中倾泻而出。没有预警,没有侥幸,只有争分夺秒的疯狂备战!他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所有的筹码,都压在了自己那微弱却唯一可控的力量之上。
窗外,长安城华灯初上,笙歌隐隐。而嗣岐王府的书房内,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背水一战的惨烈气息。谶语惊破的,不是帝王的迷梦,而是岐王李珍心中最后一丝幻想。从此,他彻底撕下了所有侥幸,踏上了与即将到来的滔天洪流搏命的荆棘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