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
且说老太太浑浊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堂外侍立的甲士。
彼时,荣禧堂也像这般立着按刀甲士,但那是国公爷的亲兵。
而今天的甲士,却是来索贾家人命的恶人!
贾母紧紧抱住怀里的宝玉,默默垂泪。
鸳鸯被凉国公看中一事,她已经知道。
目前整个府里,也只她身边这个大丫鬟可以自由走动。
贾母叹息一声,突然低声对身后琥珀道:“鸳鸯先前和你说什么了?”
“回老太太,鸳鸯姐让我照顾好您,又说那位凉国公让她和户部的人一并清点库房。她办完国公爷的差事后,再想办法回来伺候老祖宗。”
“好好!难为这个丫头了。”贾母闻言眼泪直流,“要是这般,鸳鸯也不用吃苦了,只盼那位凉国公能善待她。”
顿了顿又道:“琥珀,你可有打听到林丫头她们安置在哪儿。”
老太太一把年龄,她不怕死,只怕黛玉看见血溅荣禧堂的模样。
贾宝玉听见林妹妹三字,霎时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望向琥珀,又希冀地看向老祖宗。
琥珀垂眸躲避宝二爷的灼热眼神,应道:“回老太太,我听鸳鸯姐提过一嘴,林姑娘和三位姑娘被安排进省亲别院了,据说和小蓉奶奶她们暂住一块,对了,珠大奶奶也一并被安排在过去。”
“还有薛家,也被安排进去了,只不过,姨太太一家子被安排在偏院。”
琥珀见老太太目中带有一丝疑惑,又道:“听鸳鸯姐提了一嘴,听说薛家二房和那位凉国公有旧,因为这个原因,偏让亲卫将她们带走省亲别院暂住。”
“好好好。就是可惜宝丫头。”
另一国这,王夫人面如泥塑,不停地数着手心里的檀香念珠。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周瑞家的:“凤哥儿呢?”
“回太太,琏二奶奶好像被一队甲士带走了,但我先前在外面撞见鸳鸯,问了一嘴,据说琏二奶奶和珠大奶奶被带进园子了。”
闻言,王夫人的眉头紧皱。
她向周瑞家的问凤姐儿,原是盘算着若用王熙凤放印子钱的罪顶了荣国府案,或许能保住宝玉。
但此时听到她被带走省亲别院,顿时没了方寸,刻下便是想见也见不到了。
且说邢夫人正缩在角落数地砖纹路,她感觉到脑袋生痒,伸手一挠,方发现有日子没有洗头了。
倏忽间,邢夫人却在头上摸到一个东西,她眼睛一眯,旋即惊喜低呼:“老爷!他们没抄走我的攒珠髻!”
可下一秒,随即被大老爷一巴掌扇懵。
邢夫人拿手捂住左脸,又垂着眼帘蹲下,却暗自在心里里盘算着若老爷问斩,以她的姿色,或许能带着头上这块最后的私房钱改嫁庄头。
且说垂头丧气的贾政,蓦地猛然抬头,堂上一块‘孝悌忠信’的牌匾异常刺眼。
他想到贾珍缘何敢私藏军械了。
许是大老爷有所感,兄弟二人对视一眼,旋即一段记忆自脑海回响。
……
那是景和三十八年夏,省亲别院马上告峻,七万府卫军尚未进驻京师。
天香楼。
一块新漆油的“孝悌忠信”御赐匾摆放门外。
贾政面色阴晴不定,他的青筋暴起,案头那封《劝进表》三字烫得他眼底发疼。
“西宁王素来不理朝事,北静王、忠顺王、忠恪王相继装病,史家那两位连回金陵祖祭都抬出来了……”贾政嗓音干涩,“此时上表,岂非将贾氏全族架在火上烤?”
“更何况,江南那边的陆家,至今还未表态。”
“迂腐!”贾赦冷笑插话,“他陆家算什么东西?就凭他家献城有功,二拒太祖征召得天下民望?放屁!”
“咱们贾家选择上不上表,与他陆家有何干系?”
贾政摇了摇头,说道:“兄长此言差矣。陆家虽未掌兵,可江南士林清议尽在其手。当年太祖三顾陆家草堂,可是记在《起居注》里的。”
“放他娘的屁!什么清议?不过是一群酸儒耍嘴皮子的把戏!”贾赦突然猛拍桌案。
他从椅子起身,指着门外汉王亲题的匾额,金漆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这孝悌忠信四字就是明晃晃的饵!汉王既要咱们做他门下走狗,又舍不得给块带肉的骨头!”
“如今他要咱们这些武将之后亲手递上《劝进表》,岂不是让我们把祖传的弓刀往火坑里扔?”
贾政听了兄长的话,无奈间闭口不言。
但话又说回来,汉王重文抑武,他们早就看出来了。
若是他们这些勋贵就此屈服,真在朝会里面上表劝进,怕是愧对列祖列宗。
这时,一直未发话的贾珍轻笑出声,“赦叔、政叔,小侄前几日刚收到宣府镇一封密信。”
“西宁郡王麾下七万大军本该驰援镇陵关,却突然改道协防宣府镇。偏生那日……”
贾珍故意停顿,待两位叔叔的眼神看过来,他才自袖中滑出一封火漆密信。
“偏巧那日,正有一支甄家商队持着楚王手令出关,说是要为甄老太妃八十大寿寻贺礼。”
“这阵仗……倒不知是给老太妃贺寿,还是给咱们的监国汉王添堵?”
贾珍意味深长地眯起眼睛,故意在监国二字上咬了重音。
此话一出,贾赦和贾政劝进的心思退了几分。
九边重镇,数西宁郡王手里的兵马最强。
顿了顿,贾珍冷笑一声道:“两位叔叔细想,当年汉王在兵部提出文臣监军时,咱们这些开国勋贵哪个不是咬牙切齿?可若想深一层……”
“啧!若没有今上默许,汉王岂敢冒天下大不韪削咱们的权。如今汉王监国,若真让他坐稳了位置……”
话未说完,贾赦已拍案而起,怒道:“他敢!咱们祖上跟着太祖打天下时,他汉王还在娘胎里呢!”
贾珍却不急不躁地抿了口茶:“赦叔说得是。可今上既肯纵容汉王起了心思,咱们这些老骨头在他眼里,不过是些该换掉的旧棋子罢了。”
见赦叔还在犹豫,贾珍忽然压低声音道,“两位叔叔可还记得,义忠亲王老千岁是怎么倒的?”
“当年太宗赐下的六方龙子佩。义忠老千岁、今上、忠恪王、忠顺王各持其一,余下两方随两位早薨的王爷入了裕陵。”
“说来也奇,这六方玉佩不仅形制相同,连龙睛点翠的深浅、鳞片纹路的走向都分毫不差。汉王开府时,圣上便将他的那方赐给了他。”
“可偏偏当年老千岁获罪的证据,是他贴身佩戴的龙子佩遗失后,竟完好无损地出现在倭寇首领的尸身上。”
贾珍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两位叔叔说……这世上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贾赦猛地瞪大眼睛:“依你说……导致义忠老千岁罪成的关键玉佩。是汉王嫁祸的?”
贾政张目结舌:“当年发现扬州祥瑞珊瑚树时,汉王上表,请义忠老千岁前往察看。后来便撞上了金陵科举舞弊一案,三法司追查下去,才掀出了景和二十六年的盐铁血案!”
“不对呀!若这个幕后黑手真是汉王,他当初缘何会降旨,着宗正寺重新审理盐铁血案呢?”贾赦目光闪烁,这很不对劲。
“赦叔,现在说这些有何用。”贾珍笑了知,“汉王既然敢恢复王爵,就不怕后人翻旧账。”
贾政默然不语,珍哥儿说得没错,当年所有的关键涉案人都死了,便是想查,也无从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