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
只见宋辞广袖一振,右手探入怀中。
这个看似寻常的动作,却让郑铎喉结不自觉地滚动。
“郑大人可曾读过《宗藩条例》?”
“凡宗室嫡庶相争,嫡子有权请宗正寺仲裁。本公昨日回京前便已递状纸。”
说话间,他又从怀里掏出盖有宗正寺印的回执文书。
“至于郑大人提到的亲兵。更是捕风捉影,这些都是朝廷戍边的百战余生玄甲军……并非我宋辞的亲兵。”
他再次伸手入怀,从里面掏出当初西宁郡王命张九送进镇陵关的绢布。
宋辞眸光微动,殿外忽有穿堂风过,吹得他腰间玉珏与刀鞘相击,清越如刀剑出鞘。
当他五指扣住绢布时,向着郑铎逼近。
一步。
两步。
玄色官靴停在郑铎三尺之前。
宋辞身形本就较常人挺拔,此刻借着丹墀地势,更显居高临下。
他垂眸时,睫毛在眼下投出锋利的阴影,恰将郑铎紧缩的瞳孔锁在视线之中。
“郑侍郎。”他缓缓展开绢布,“这便是监国手谕。”
语气顿了顿,宋辞朝郑铎冷笑:“他们是奉监国手谕,护送先王灵位归宗。”
郑铎喉咙发紧,但他还是看了一眼娟布,随即嘴硬道:“你随便拿出一张破布就说是监国手谕。谁能证明?”
“郑侍郎,若字体为假,本公岂敢示众朝堂,焉敢在监国面前拿出来?”宋辞淡然道。
汉王目光触及那方绢布的刹那,瞳孔骤然紧缩。
那道手谕,确是他亲笔所书无疑。
当初宋辞尚在镇陵关,以三千疲兵死守孤城,生生拖住北漠三万铁骑数月。
捷报传至京师时,满朝皆惊。
他执笔让宋辞护送先王灵位归宗,不过是哄骗这位堂弟回京罢了。
那时他初掌监国之位,根基未稳,急需这位战功赫赫的堂弟回京镇场。
什么血脉至亲,什么肱股之臣,不过是为笼络人心说的漂亮话。
谁曾想,这绢布今日竟成了宋辞的护身符?
昨夜他还在想,以亲兵此事为要挟,逼宋辞成为自己的刀。
此刻这绢布却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哗——”
殿中哗然再起。
群臣见监国神色,哪还猜不出真假?
一双双眼睛在郑铎和宋辞之间来回打量,气氛诡谲。
“怪哉。”有人压低声音,“郑侍郎盯着凉国公的胸口作甚?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许是在纳闷。”身旁同僚摸着袖袋暗笑,“这位国公爷的胸怀当真宽广,竟能接连掏出三样物件来。”
众人闻言,下意识点头,都不约而同摸了摸自己的袖囊。
朝服宽袖内多缝暗袋,本就是存放奏本、私印的惯常做法。
反倒是将奏折揣在怀中,难免硌得慌。
郑铎脸色忽青忽白,活似生吞了只苍蝇。
蓦然间,他朝高台上面拱手道:“监国,臣弹劾凉国公,引申的是《刑律三》藏甲……”
“荒谬!”
众人闻听此言,纷纷侧目。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沈砚拂袖出列。
他步履沉定,行至殿中,目光如炬扫过郑铎。
“郑侍郎口口声声《大周律》,可还记得景和二十六年,忠义亲王谋反案是如何定谳的?”
“当年三法司和锦衣卫会审,锦衣卫以忠义王不见玉佩为罪。刑部以盐铁血案定罪,大理寺凭家奴口供画押,都察院连上十二道奏本。可有人一一查证过,那所谓的‘谋逆密信’,字迹与忠义王奏折截然不同?”
字字句句落下,顿让殿内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郑铎脸色骤变:“陈年旧案,岂可妄议!再说,此案不是已经翻了,也已经恢复王爵。”
沈砚冷笑:“旧案?忠义王沉冤十年,林大人在扬州盐政任上险些被毒杀,下官追查此案时遭遇三次截杀。这些,也是旧案?!”
他猛地转身,朝汉王拱手:
“监国明鉴!凉国公昨日所为,非但不违律法,反倒是全了孝道!《大周律·礼律》有载:‘嫡子归宗,可请官府助迁先灵’。玄甲军持监国手谕行事,何错之有?”
“若是大家对此有异议,可遣人往太湖走一趟,请静庵先生主持公道。”
“嘶!”
殿内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这个沈砚,果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敢拿着《大周律·礼律》去找静庵先生。
这礼律便是人家静庵先生撰写的,你拿着人家的书册过去问人家,岂不是要找人家打脸吗?
少顷,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突然出班,冷笑插话:“静庵先生撰写的礼律,自然是没有问题。”
“但我没有记错的话,沈大人与林如海是同年,当年你们一个是探花郎,一个是榜眼。莫非汝要因私废公?”
沈砚反手亮出腰间象牙笏板,其上刻着“铁面冰心”四字。
这是当年他中榜眼时,忠义亲王亲手所赠。
“若臣有半分私心,便不会在陛下昏迷前,递上这封血书!”
沈砚从袖中掏出一道折子,边缘隐有褐痕。
他目光如电扫过满殿朱紫,“景和二十六年盐铁案的真凶,此刻就站在……”
“沈卿!”
汉王一声断喝,冕旒珠玉碰撞出碎冰般的声响。
他指节死死扣住龙椅螭首,手背青筋暴起:“凉国公之事,交由宗正寺议处。”
一句定乾坤。
汉王眼底暗芒流转:“今日朝议,只论贾府一案。”
殿中空气骤然凝固。
沈砚修长的手指缓缓合上血书,折痕处簌簌落下几粒干涸的血渣。
他躬身时,玉带钩碰在青石地上,发出轻响。
像极了十五年前,忠义王府松风院里那枚落在棋枰上的云子。
宋辞凝视着那道清瘦背影,思绪逐渐飘远。
记忆里的青衫书生,如今官服上的白鹇补子已洗得发旧,可脊背依旧如父王最爱的迎客松,风雪不能折其骨。
因为沈砚的话,更加让宋辞深信,景和二十六年盐铁案,另有真凶。
“臣领命。”沈砚的声音比雪水还凉。
郑铎的视线却黏在宋辞胸前。
从周律到绢布……
这厮怀里莫非藏着乾坤袋不成?
他鬼使神差想起同僚的戏言。
难不成,他果真是胸怀宽广?
但他慌忙暗啐三口。
呸呸呸~
岂能有如此想法?
正当郑铎失神间,忽听殿侧一声高喝:
“臣!都察院江南道御史胡亥……”
一声暴喝撕破死寂。
青袍御史手持丈余长的弹章出列,奏疏展开时竟拖曳至地。
“臣、劾宁荣二府十三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