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金钟三响,余韵震彻丹墀。
今日是小朝会,三品以上官员方能参朝。但都察院、给事中、翰林院却可列席。
监国汉王高踞九阶御座,十二旒冕冠珠玉垂旒,遮住半张晦暗不明的面容。
丹陛之下,纠仪御史鹄立如桩,锦衣卫大汉将军执金瓜斧钺分列玉阶。
高台下面,文东武西的格局为文东武四。
东班文臣以次辅崔衍为首,象牙笏板紧贴眉心,蟒袍肩襕的云雁补子却微微发颤。
这位三朝元老的膝盖离金砖始终悬着半分。
群辅裴琰立于其侧,腰间玉带悬着的鎏金鱼袋轻晃,露出内里半角密奏黄绫。
其后六部尚书按吏、户、礼、兵、刑、工次序排列。
户部尚书靴尖越出班列半寸,将身旁刑部堂官逼得后退一步。
都察院左右都御史的獬豸补子相对怒视,仿佛下一刻就要当庭互劾。
通政使的袖口沾着墨渍,显然是刚誊抄完某封未及呈递的奏章。
侍郎们垂首如木偶,唯兵部侍郎神色焦虑。
末列的六科给事中们腰杆笔直,翰林院修撰的青色官服在朱紫浪潮中异常突兀。
忠顺王、忠恪王着四团龙绛纱袍立于丹墀东侧,居勋贵集团前。
忠义王被监国下旨禁足,今日缺朝。
而北静郡王水溶,神色淡然地独立于二位亲王后面。
定国公、英国公戴七梁冠,均佩山云纹玉带,立于水溶身后。
其后是乾元朝的侯、伯爷,再到开国勋贵的镇国公府牛继宗等人。
再后面才是五军都督府、锦衣卫指挥使和京营武官。
随着鸿胪寺官员唱诺,百官跪拜:
“臣等——叩见监国殿下。”
御座上的汉王微一抬手:“众卿平身。”
百官起身,待整肃衣冠过后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就在此时,殿外黄门太监高声唱喝:
“宣——凉国公宋辞,上殿觐见!”
声落,殿内顿时响起窃窃私语,均是在议论这位宗室子弟。
有些人既艳羡又觉得对方时运不济。
明明以嫡子身份可承亲王爵,谁能想到天意弄人,竟被庶兄夺了头筹。
区区一个国公爵,低了。
“肃静——”胡公公尖声大喝,殿内讨论的声响蓦然停下。
宋辞一袭墨蓝蟒袍,踏着晨曦迈入金銮殿。
金线织就的踏云蟒纹随步伐流转,在殿内烛火映照下,如活物般鳞甲生光。
那些列班的文官纷纷侧目看去,年轻的翰林和给事中盯着那身蟒袍,喉结滚动。
非军功不得赐的殊荣,他们熬一辈子也未必能得。
武将们神色凛然,默默地注视着这位传奇的少年国公。
五军都督府的老将们瞳孔微缩,目光落在他腰间御赐的绣春刀鞘上。
若是陛下没有昏迷。
他们仿佛瞧见放在殿外的那柄绣春刀上面,刻上今上赐的“孤守镇陵”四字。
听见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忠顺王和忠恪王神色各异。宋昂指尖一颤,藏在袍袖下的双手攥得死死的。
待看到凉国公的长相后,水溶眸光微动,眼底掠过一丝讶然,心底暗叹:
好一个“立如芝兰玉树,笑若朗月入怀”的翩翩公子!
此人风姿卓然,玉冠束发,眉目如画,一袭蟒袍衬得身姿修长如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贵气度。
若论俊美,便是荣国府那位风流倜傥的琏二爷,怕也要逊色三分。
不,何止三分?
贾琏之美,终究带着几分纨绔浮华。
而眼前的凉国公,却似霜雪淬过的玉,温润而不失锋芒,矜贵而不染俗尘。
水溶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指尖轻抚袖中玉棋子,心道:“倒是个妙人。”
宋辞行至御阶前,跪地叩拜:“臣,凉国公宋辞,叩见监国殿下。”
汉王眯眼,冕旒珠玉轻晃:“爱卿平身。”
“谢监国。”宋辞缓缓起身,此时殿内刮来一阵阴风,他身上的蟒袍下摆随风飘舞。
满朝寂静,唯闻殿外北风呼啸。
这一幕,顿让不少上过战场的武将们,立马联想到塞外镇陵关,三万铁骑压境时的肃杀之气。
“臣礼部侍郎郑铎,有本启奏!”
一声厉喝如裂帛,骤然撕破朝堂肃穆。
郑铎手持象笏出班,脊背挺如青松,声音却冷得渗人:
“凉国公宋辞,昨夜纵容亲兵踏破忠义王府仪门,马鞭裂匾,剑指宗亲。此乃藐视天家、僭越礼法之大不敬!依《大周律·刑律三》,当夺爵、流三千里!”
——轰!
一石激起千层浪,满朝哗然。
“凉国公昨儿个才受九锡之赏,今儿便遭弹劾?”
“郑侍郎素来持重,今日怎如此锋芒毕露?”
“呵……你不知?忠义王的侧妃,可是郑大人的远房表妹。”兵科给事中马应魁阴恻恻一笑,压低声音,“这哪是弹劾?分明像是夺妻之恨。”
说毕,他朝身旁的同僚眨了眨眼,指尖在笏板上轻轻一划,做了个“杀”的手势。
满殿文武神色各异,有人倒吸冷气,有人暗中交换眼色,更有勋贵一系武将怒目而视。
因滋事体大,鸿胪寺官员一时竟忘了呵斥朝堂失仪。
执鞭太监半日不见鸿胪寺官员使眼色,致使他手中的净鞭僵在半空落不下来。
殿中只余窃窃私语和嘲讽声。
沈砚眸光骤冷。
他缓缓抬眸,看向郑铎绷紧的后颈。那里青筋隐现,显然此人奏本前已饮过壮胆酒。
忠义王……当真是狗急跳墙了。
连“姻亲避嫌”的规矩都顾不得,竟让郑铎亲自下场撕咬。
看来昨夜凉国公那一步棋,当真戳中了那位王爷的肺管子。
有趣。
不过,此刻的沈砚眸色微沉,指节在笏板上轻轻一叩。
郑铎那句纵亲兵踏府才是真正的杀招。
若坐实此罪,凉国公便难逃谋逆之名。
思及此,他不动声色地朝宋辞投去一瞥,眼底忧虑如薄雾稍纵即逝。
林兄的掌上明珠,与这小子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想到挚友林海曾为宋辞取字“牧之”,更觉此子合该多照拂几分。
但沈砚并没有急着出班,他也好奇凉国公接下来会如何化解。
文官班列中,一直紧阖双目的崔衍与裴琰同时睁眼。
崔衍目光如钩地扫过郑铎,暗叹道:蠢货!汉王殿下要的是活棋,不是死局……
他余光扫过郑铎涨红的面皮,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裴琰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笏板。
郑铎今日弹劾,显然并不全是因为宋烨。
四王八公……倒是打得好算盘。
今日这场弹劾,哪里是什么践踏宗亲?
分明是要借题发挥,搅乱贾府抄家议罪的朝局。
可惜啊……你们算漏了汉王对北漠铁骑的忌惮,犹胜军中兵权。
两位阁老的眼风在空气中一触即分,却已交换了千百种算计。
汉王指节轻叩龙椅扶手,冕旒下的目光晦暗不明:“凉国公,你有何话说?”
宋辞抱笏出列,蟒袍在殿中划出一道凌厉弧度:“臣请与郑大人,当廷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