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宋辞马踏王府过去两个时辰后。
北静王府,后苑梅园。
梅枝覆雪,暗香浮动。
水溶披着素白狐裘,指尖轻抚一朵半开的红梅,雪粒簌簌落下,沾湿了他的袖口。
“王爷,凉国公宋辞今日率兵马踏忠义王府,离府后捧走先王灵位。”管家跟在王爷身后低声禀报。
“哦?”水溶微微侧首,月光映着他温润如玉的侧脸,眸中似有讶色,“宋辞……竟这般鲁莽?”
他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忠义王终究是他兄长,如此行事,未免太过。”
老仆犹豫片刻,又道:“刚得到消息,宫里派人去了忠义王府。汉王罚了忠义王半年俸禄,圈足三月。”
“汉王殿下自有考量。”水溶语气平和,指尖捻着梅瓣,若有所思,“只是……明日朝会,朝臣对于贾府抄家一事,会如何收场。”
他转身看向身旁,那里站着一位用玉色布绢为之的长袍,宽袖皂缘,皂条软巾垂带的文人。
“此事你怎么看?”
那人沉吟道:“汉王今天下旨,却让宋辞明天抄家。在下私以为,汉王是在项庄舞剑。”
水溶沉默片刻,颔首道:“王子腾。”
“王爷宽心,宋辞虽行事刚烈,但终究是奉旨行事,想必不会太过苛责。”
“贾家毕竟是开国勋贵,若闹得太过,只怕朝野震动。”
水溶目光和对方对视片刻后,转头时眉间浮起一丝忧虑:
“贾府……终究是和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似在思索,轻声道,“若因此事牵连太广,只怕朝局不稳。”
这时,一直沉默的老仆试探道:“王爷可是要插手?”
水溶摇头,温声道:“本王不过闲散宗室,岂敢妄议朝政?只是……”
他顿了顿,语气略带感慨:“贾府老太君年事已高,若受惊扰,倒是令人不忍。”
“王爷仁厚。”文人躬身拱手附和。
水溶淡淡一笑,指尖松开梅枝,雪粒无声坠落。
“罢了,明日且看吧。”
他转身走向内室,背影清雅如谪仙,仿佛世间纷扰,皆与他无关。
……
翌日寅时三刻。
太祖靖安元年于金陵登基,在位十二年。大体沿袭了明制,少量官职品秩与前朝不同。
靖安十年迁都神京,除了设九边重镇,也沿袭了前朝两京十三省。
但金陵只保留皇宫,只设置了五寺、刑部和镇守太监,以及驻守皇陵的护军营。
南边一般案件归到金陵大理寺和刑部,譬如秋后问斩,可由金陵宣判。
但重要的大案需上报神京判定。
神京城。
皇城午门洞开,朱漆宫灯在朔风中摇曳,映得承天门前积雪泛着血色。
文官自东华门入,青袍如林,笏板悬腰,踏着五更鼓点疾行。
御道两边隔一段距离,便有都察院官员注视队列,察看上朝官员的仪态。
谁大声说话了,谁在队列咳嗽了,谁穿戴不仪了?均会被当值的都察院拦下来。
接着是跟在他们身后的小太监,当场拿纸笔将拦下的官员写上姓名官职。
那些被拦的官员,在转身离开后,都会在心中默默问侯都察院家中娘亲。
此时此刻。
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沈砚行在最前,手中捧着昨夜未阖的案卷,眉间凝霜。
他的前后竟无一人同行,那些文臣下意识离他远远的。
他身后五六步外,六科给事中们低声交换着今日要参的罪名,呵出的白气与晨雾混作一团。
五军都督府的勋贵们,由西华门步向金水桥。
年迈的定国公和英国公,身穿行蟒袍,各自拄着先帝太宗赐的蟠龙杖,二人每走一步,靴底便碾碎一片薄冰。
他们这些乾元勋贵,本就和开国勋贵不对付,自从景和帝昏迷后,他们倒是和开国勋贵们放下成见,暂且收起互相攻讦对方的举动。
另一边,宗室列于午门右侧。
忠顺亲王宋昂拢着狐裘,忠恪亲王宋易则是和北静郡王水溶挨着肩膀,一路闲聊。
宋易的嗓音洪亮,惹得那些都察院当值御史频频暗骂。
但话又回来,宋易毕竟是亲王,人家不靠朝廷那点俸禄活命。
宗室还有内务府另外发放的宗室俸禄,这些俸禄比户部发放的要丰厚多了。
尤为重要的是,忠恪亲王在户部两年后的俸禄都被罚光了,眼下是罚无可罚。
“今天的朝会怎么会提前一个时辰?怪哉。”
“而且我上朝路过楚王府时,恰好瞧见王府管事出门,正和出宫宣布朝会提前的天使说话,我隐隐听见那管事说,楚王身体抱恙,今日缺朝。”
话落,有一两个御史冷幽的目光看了过来。
见状,三五个给事中和相熟的翰林默契地闭嘴不语。
少顷,众人过了金水桥后,其中一人继续道:“大伙听说了吧?监国昨儿个册封了一位凉国公……”
“嗯,此人名叫宋辞。昨儿在醉仙楼,我听兵部职方司主事提过,听说他以千余疲兵深入草原烧毁五万粮草,然后被北漠一万铁骑追击。最后率残部退入镇陵关。”
“据说此人还是忠义王的嫡脉,多年前流落海外,在王爵没有恢复之前,只身前往边关效力自谋出路。于昨天才凯旋回京。”
“啧,我听兵部一位同年提过,此人在镇陵关,以不足一千兵力,足足抵挡北漠左贤王三万铁骑半年攻城。要不说人家是太祖血脉,好一个少年将才。”
“据我礼部的同年提及,因为镇陵关一役,他烧毁北漠七万粮草,放跑了两马战马,俘虏了三千北漠良马回来。因功,才会以他宗室身份,晋爵凉国公。”
“但我怎么听家中管事提过一嘴,说是昨儿锦衣卫和五城兵马司,因凉国公马踏王府大门,继而乱了一夜?”
“啊?”
“不能够吧?以国公之身马踏王府正门?”旁边一位给事中瞪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瞅向身边的同僚。
“真事,据昨夜当值的五城兵马司捕兵说,忠义王还出王府门外,跪送凉国公。我初初一听,也觉得此事天方夜谈。宋……忠义王再不要脸面,也不可能挨了这记打,还要跪送肇事者吧?”
“这……会不会是忠义王的冤家对头放出的风声?我听别人说,忠义王最近迷上了回澜居的老板娘。”
“啊,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便是那个阿金少爷的妻子吧,一位生得极美的胡姬。”
“对,就是他。”
闻听此言,兵科给事中马应魁噗嗤地笑了出来:“呵…想不到,堂堂一位亲王,竟然学那曹贼。可笑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