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琉璃街,自太宗朝起,便是书画古玩之所。
这里苏绣汝瓷,满街皆是雅物行当。
而宋辞下车处,却是一家斜挂招幌、门前剥漆的老字号,匾上三个大字:博古轩。
门口的店小二见到马车,连忙跑进后院通凛。
另一名小二瞅了眼马车,随即躬身恭声道:“小的见过东家。”
这里的店小二一早被交待,凡是驾着这辆马车,便是东家来了。
陈庆之虽然诧异,但还是下意识打量起四周情况。
同时以眼色示意四名斥侯散开。
宋辞朝那名店小二颔首,抬脚走了进去。
两名在柜台盘账的掌柜见到宋辞,马上停下活计,沉默着躬身揖礼。
这里是当下古玩店的常规布局,三面墙上均是摆放着高大的博古架。
宋辞朝掌柜微微颔首,穿堂而过。
博古轩楼下是铺面,楼上是雅阁。
店铺后面有一处天井回廊,翠竹掩映、暗门嵌墙。
在宋辞踏入天井回廊时,凌乱的脚步声响起,一道纤细身影疾步出现。
其身着青衣绸袍,唇红齿白,眉间风流,貌比潘安。
宋西,博古轩东家,神京古玩行的风云人物。
神京人唤他宋掌柜,旁人只道他是收旧物的行家。
哪知他收的,可不止是古董旧瓷。
还有权贵的银账、贵妇的香料单子、勋贵宅中消遣的青楼凭条。
宋西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在见到宋辞的瞬间亮如星火。
她踉跄扑前,袖中滑落一册账本,却浑然不顾,只仰头颤声唤了句‘世子爷’”。
“……您终于回来了。”
宋西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眸光流转。
宫灯摇动,香雾缭绕,笼着几重曲屏,后院一曲长箫响起。
十年前,她是忠义王府最灵巧的小侍女。
如今她是女扮男装的博古轩东家,神京古玩行的领军人物。
但她从未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她至此至终都是世子的贴身侍女。
宋辞一把将忠心耿耿的侍女拉起来,先仔细打量一眼,欣慰地点了点头。
自家的小侍女,长大了。
随后,他屈指轻轻弹在她光滑的脑门上。
“说了多少次,爷的面前不兴跪拜礼。”
“再有下次,爷便要弹你的屁股了。”
“弹吧,弹吧。爷喜欢,怎样都行。”
宋西抿唇傻笑,从地上起身后就怔怔地望着世子,双手还紧紧攥着世子的衣袍。
生怕世子一如五年前,抛下她们孤身离开。
五年前,宋辞凭借林如海给的一千两银票。
将六名心腹侍卫和侍女,分别留在神京、金陵、扬州。
命他们以车船店脚牙、镖局、商号店铺为掩护身份。
暗中发展以神京为核心、金陵根基、扬州钱脉、九边暗线等势力。
当年虽只有一千两,但宋辞去了肃州后,经常会出塞外抢掠北漠商队,还有查激一些走私商队的财货。
宋辞在肃州卫积攒下丰厚身家,借此来反哺他们六人。
如今多年过去,根基总算是打下来了。
宋东目前在扬州坐镇,身份为‘云间堂’和‘九章号’大掌柜。
宋南坐镇金陵,是震远镖行总镖头。
宋西,‘八骏驿’‘博古轩’大掌柜。常以女扮男装示众,就连店铺里的一些伙计都不知道她是女子之身。
宋北,为人善相马驯马,目前的身份是北直隶马场‘踏雪营’场主的得力助手,同时也是宣府镇总兵的干儿子。
宋恭喜,运河漕帮清江会三当家,主要控制漕运,负责和宋北联络。
宋发财,白面书生,珠算天才,管着三十八艘粮船账目。
他明面上是运河漕帮清江会的大账房,实际负责神京和金陵两地所有密探。
宋辞抬手摸了摸宋西的脑袋,轻轻颔首道:“他们可到了?”
“回世子,到了。大家知道主子不喜跪迎那一套,已在后院设下茶盏。”
宋西转过头,因世子的摸头,她脸色泛起红晕,芳心却是一甜。
她偷偷抹去眼角泪水,转身引路,步态从容如画。
穿过暗门,一路绕至天井后院,碧瓦青石之间,一处八角亭已备下茶水点心。
此时雪停,亭里放着两个熏笼,炭水正旺,倒也不冷。
亭中三人早候多时。
“拜见世子。”
三人肃穆行礼,虽少了宋西的激动,但他们的目光却灼热地看着宋辞。
“看来神京养人,你们的精气神不错。”宋辞负手入座,眼神扫过三人,“听说帕夏来神京了?她人呢?”
宋北一听世子语气,他的脖子下意识缩了起来。
因为九边是他在负责,属他待在世子的身边最长。
世子这是不满意帕夏私自跑来神京了。
恭喜发财也听出了不对劲,立马挺直了脊背,生怕帕夏的火会烧到自己头上。
宋辞顺着宋西的手指,眉梢微挑,侧首向后一睨。
西厢帘忽有暗香浮动,一道纤长人影踏着萧声余韵缓步而入。
来人一袭黑纱长裙,下摆金丝暗涌,行走间银红刺绣如血痕隐现。
面上覆着半张青铜兽纹面具,只露出一双摄人心魄的蓝眸。
玉箫在她指间轻转,尾端缀着的西域银铃犹带颤音,方才后院那曲《折柳》显然出自她嘴。
帕丽黛,汉名姜玫,西域胡商之女。
四年前肃州戈壁的那场屠杀,让羊血涂面装死的双胞胎姐妹,从尸堆里记住了宋辞染血的侧脸。
记忆里篝火明灭,少年将军的陌刀还在滴血,却把大氅扔给她们时说:“要活命就穿上。跟紧我。”
四年过去了。
而今她执掌的何止是香料行?
丝绸之路上往来的驼铃,酒肆地窖里加密的账本,乃至那些总在月夜进出后院的“商队伙计”。
这些,早将天香阁和陇西货栈,替公子织成了一张暗网。
此番听闻公子在镇陵关脱险,她连夜带着最精锐的“商队”奔赴神京。
现以“帕夏”和“阿金少爷”的名义,在神京开了三楼雅间“帕夏居”酒楼。
她神色激动地小跑到宋辞面前,却被对方那双深邃眼神吓得驻足不前。
“西域商路乃根本,你岂可轻离?”宋辞指节叩案,声如寒铁。
帕丽黛见到宋辞异常高兴,却被这声严厉的训斥给训懵了,一时怔在原地。
见世子爷语气极为严厉,宋西等人大气不敢出。
宋辞见对方咬唇不语,一副极为委屈的模样。
想到这个胡女是自己的钱袋子,他轻咳一声,目光微沉道,“你拍拍屁股跑来神京,西北的天香阁和陇西货栈谁盯着?”
“胡天神在上!”
帕丽黛指尖抵着心口,金铃腰链清脆一响,蓝眸漾着狡黠的光。
“公子竟担心这个?奴家早让姐姐坐镇天香阁啦!商队每旬会飞鸽传账。连一只波斯猫偷吃熏鱼都要记册子上呢。”
她汉语流利,却故意咬重“波斯猫”三字,舌尖卷起异域腔调,像撒了一把蜜糖。
宋辞眉头未展。
阿娜希塔那双冰湖般的蓝眼睛浮现在他脑海。
这个女人太安静了,静得像玻斯教祭坛上永不摇曳的圣火。
帕丽黛忽然倾身,鎏金花钿几乎蹭到他袖口:“公子若赶我回西域……可要亏五万三千两雪花银哦。”
“除了帕夏居,奴家还开了一间回澜居,替那些文臣权贵,专门准备了隔音极好的密室呢。”
说话间,她取出账本,葱指一划,涂着凤仙花汁的指甲在页面上点了点。
“虽说恭喜发财是清江会的人,但奴家光是疏通漕帮那群水老鼠,就花了三千这个数。”
宋辞听闻五万之数,面上虽波澜不惊,心口却似被钝刀剜过般生疼。
他五载春秋苦心孤诣,步步为营。
皆是为了揭开景和二十六年那场盐铁大案背后,致使父王爵位被夺的滔天阴谋。
半晌,他收回目光,道:“下不为例。我会让宋北赶到西域接手。都坐下吧。”
“公子发话了,咱们坐吧。”帕丽黛眉眼弯弯,展颜一笑,扬手招呼众人落座。
其余人只敢挨着半边椅子。
唯有她慵懒陷进锦垫,金丝裙裾流水般铺开,活像只霸占波斯毯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