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落后半步走着。
其厚厚的女官衫袍下,禁步压着的前襟,竟掩不住不甚合体的鼓胀曲线。
偏这般好颜色,却被她低眉顺目的姿态掩去七分。
这时,夜风掠过。
贾元春下意识去扶鬓角,忽又想起宫规,半途改成整理领缘。
那截手腕从袖口露出来,白得能看清底下青脉。
这一幕,竟引得一众内宦低头偷瞧,和远处的龙禁尉频频侧目。
看到这里,周慎的喉结滚动得厉害。
“王爷眼拙,似贾元春这等娇嫩花枝,若落在我的手里……哼。”
“待贾府抄没那日……这孔雀蓝的宫装,合该换一身才更艳丽。”
说罢,他的目光微敛,鼻端残留着方才那汉王妃衣袂带来的香气。
不是寻常粉脂之气,而是书香混着雪气,清寒沁骨,却偏教人回味无穷。
周慎不动声色地垂眼,拂尘斜搭在腕间,掌心却悄悄出了汗。
“一个是世家嫡女,端妍中带着清冷……一个是王府正妃,柔艳里藏着天命气息。”
倘若世上真有谁能叫“倾国”,周慎此刻信了。
此二女子,当称得上倾城倾国二字。
他忽然想起去年冬猎时见过的景象。
王爷的亲卫猎了一头白狐。
雪地里被铁链锁住的白狐,明明脖颈都要被勒断了,尾巴尖还保持着优雅的弧度。
此刻贾元春和陆清微束腰绦带在身后打的花结。
像极了去岁那根欲断未断的链子。
“啧~彩。好一对冰玉人儿。”
周慎的舌尖抵着后槽牙磨了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很想知道。
当这缕香气混着贾府祠堂的焦糊味时,会是怎样光景。
……
大明宫,东华门外。
暮色沉沉,宫灯初上。
宋辞按刀而行,玄色披风扫过丹墀积雪,在身后拖出一道笔直的雪痕。
刚至宫门,忽闻后面一阵马蹄轻响。
“吁——”
一辆青帷马车在他身旁缓缓停驻,车帘被人掀起,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脸庞。
“这不是昭勇将军吗?”
一名中年男子探出半身,眉眼含笑,一袭月白常服衬得他愈发儒雅。
其腰间悬着一柄鎏金错银的短剑,剑鞘纹着四爪蟒纹,乃是亲王规制。
宋辞驻足,心有猜测,登时抱拳行礼:“末将参见楚王殿下。”
“免礼免礼。”宋炎摆手,竟亲自下车,伸手去扶,“将军刚从北海池出来?”
“是。”宋辞不动声色地退后三步,避开他的触碰。
宋炎也不恼,反倒凑近几分,压低声音道:“老三……没为难你吧?”
他语气关切,眸中却闪过一丝探究。
宋辞垂眸:“监国厚爱,已许末将凉国公爵位。”
“凉国公?”宋炎眉梢微挑,忽而轻笑,“好爵号!西凉铁骑当年可是打得北漠闻风丧胆。不过嘛……”
他话锋一转,叹息道:“前朝的凉国公,下场可是不太好。”
“将军可知,贾府与四王八公世代一体?你这一去,得罪的可不止一个贾家。”
宋辞抬眼,正对上楚王意味深长的目光。
四目相对,风雪骤静。
他在试探。
宋辞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末将只知王命难违。”
“好一个王命难违!”
宋炎抚掌大笑,忽见宋辞手中沾有茶汤痕迹,他眉头紧锁下意识退后三步。
须臾间,他察觉到自己的动作有所诧异,遂顺势从袖中掏出一方锦帕,“天寒地冻,辞弟擦擦手。”
帕子递到眼前,暗香浮动。
宋辞未接,余光却瞥见帕角绣着朵小小的海棠。
他认得这种纹波。
据家仆书信所言,这是宁国府独有的绣纹。
嗯?老四难道是在示威?
电光火石间,宋辞忽地想起仆从的书信密报:楚王中秋节曾偶遇贾珍游湖。
“殿下雅兴。”宋辞突然笑了,伸手拿了过来,他的指尖摩擦着帕面,“这苏绣手法,倒像江南路数。”
宋炎瞳孔微缩。
宁国府绣娘,正是一年前从姑苏采买的。
“好眼力。”他不动声色地从宋辞手上收回锦帕,笑意不减道,“说起来,本王新得了几坛梨花白,改日请辞弟品鉴?”
“末将粗人,只喝得惯烧刀子。”宋辞按刀拱手,“告退。”
转身刹那,宋辞的眼底寒芒乍现。
好个楚王!
表面风流荒唐,暗地里却和宁国府眉来眼去。
怕是他表面的风流,全是装傻扮愣。
宋辞摩挲着刀柄,忽觉掌心微湿。
是那帕子上的香味。
他冷笑一声,甩手将香气震散。
风雪更急了。
……
却说一个时辰前。
刚从城外庄田回来的赖大,几如踉跄着闯进荣国府时,此刻天边正被晚霞的暮色吞噬。
一路跑进荣庆堂。
赖大顾不得请安,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廊下:“老太太……祸事了……西直门那边说要抄咱们家……”
闻言,贾母手中的翡翠念珠突然绷断,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两年来,她一直过得胆战心惊……
该来的,还是来了。
思及此,贾母缓缓阖上双眸,身子摇摇欲坠。
鸳鸯连忙上前搀扶,却见老太太的手指死死掐着榻边雕花,指节都泛了白。
“狗东西,把话说清楚!”王熙凤一个箭步上前,丹凤眼里寒光乍现。
赖大的额头抵着青砖,涩声道:“禀二奶奶,方才守西城门的赵全……说看见汉王府的胡公公,领着大批内宦给边关回来的将军降旨。”
“小的们打听到,监国降谕,要查抄咱们荣宁二府……呜呜,老太太……这可咋办。”
听完赖大的话,邢夫人手里的茶碗‘咣当’砸在地上,随后吓得昏厥在椅子上。
王夫人身子一晃,得亏玉钏儿扶住才没有栽倒,她站稳后喃喃自语:
“怎么会!怎么会?他不是要封大姑娘为妃吗?缘何这时下了抄家旨意。”
“哇”地一声。
王夫人怒火攻心,直接呕出了一口鲜血,接着昏厥在金钏儿的怀里。
“快来人呀,去叫大夫。”忠心耿耿的玉钏儿顾不得老太太跟前,立马朝几位嬷嬷大喝起来。
但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听金钏儿的话。
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顿时乱作一团。
有小声啜泣的,有念佛的,还有几个小丫头吓得直接瘫坐在地上的。
王熙凤瞥了眼姑妈,继而强自镇定,但她的指甲却已掐进了手掌心:“平儿……”
“凤哥儿!”贾母突然厉声打断,“去请老爷们过来!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