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氏杂货铺门口多了一块小黑板。
这是李墨花了两块钱从废品站淘来的,用湿抹布擦了半天,才勉强露出发黑的木底。
除了“冰镇饮料,清凉一夏”和“作业辅导,疑难解答”这两行已经有些褪色的粉笔字外,最下面,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新字。
“代买跑腿,随叫随到。”
李卫国叼着烟,蹲在门口,盯着那行字,眼皮子直跳。
他昨天晚上被老婆孩子一顿“洗脑”,半推半就地算是答应了。
“爸,你那辆二八大杠,我给擦干净了,链条也上了油。”李墨从屋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块油布。
李卫国闷着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接话。
李秀琴端着一盆刚洗好的毛豆,乐呵呵地走出来:“让你擦你就擦,哪儿那么多废话!我看这主意好得很!等会儿你就骑着车出去转转,让街坊邻居都瞧瞧!”
“瞧什么瞧!”李卫国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狠狠碾灭,“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骑个破自行车,满大街吆喝给人送酱油?我成什么了?”
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压抑了一晚上的火气。
李秀琴也不甘示弱,把盆重重往地上一放:“李卫国!你长能耐了是吧?嫌丢人?坐在家里等死,等着被人家大超市挤兑关门就不丢人了?儿子想办法挣钱,你还在这儿摆你那臭架子!你那脸皮值几个钱一斤?”
“我……”李卫国被噎得满脸通红。
“别吵了。”李墨开口,把小黑板往更显眼的地方挪了挪,“试试再说。”
这一试,就是三天。
三天过去,风平浪静。
那行“代买跑腿,随叫随到”的字,像是写给空气看的。
街坊邻居路过,看到了,最多就是投来一瞥好奇的目光,然后跟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看见没?老李家现在还帮人跑腿了。”
“真的假的?买包烟也送?”
“谁知道呢,估计是小孩子瞎闹着玩的吧。他家那小子,最近是有点邪乎。”
这些话,不大不小,总能飘进李卫国的耳朵里。
他每天就坐在柜台后面,脸黑得像锅底。手里的抹布都快把柜台擦掉一层漆了。
他觉得,这三天,比他这辈子过的任何时候都漫长,都煎熬。
每多过一个小时没人问,他心里的那点火就灭一分。
到了第四天下午,李卫国已经彻底死了心。
他甚至盘算着,等天黑了,就趁着没人,赶紧把那块丢人现眼的小黑板给收回来。
就在这时,隔壁面馆的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了。
“他妈的!老子要忙死了!”
王叔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股焦灼的油烟味,炸雷一样滚了过来。
“哪个杀千刀的把老子的烟给顺走了!!”
王叔是个光头壮汉,此刻正围着一条油腻的围裙,手里还抓着一把沾着面粉的锅铲,额头上全是汗。
他站在自家店门口,扯着嗓子对着店里骂骂咧咧。
店里正是饭点,坐满了人,几个工人师傅正吃得满头大汗。
李卫国眼皮都没抬,心里想着,又来了,每天下午都得嚎这么几嗓子。
王叔骂了几句,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亮,视线“嗖”地一下,就锁定了李氏杂货铺门口的小黑板。
然后,他的视线又落在了正坐在门口写作业的李墨身上。
“小墨!”
王叔像发现了救星,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几乎是趴在了杂货铺的柜台上。
“帮叔个忙!”他指着街口的方向,气喘吁吁地说,“快!去街口刘麻子那儿!帮我买包红塔山!快!我这儿一分钟都走不开!”
李墨放下笔,抬起头。
“好。”
他站起身,没有半句废话。
李秀琴赶紧从钱匣子里拿出十块钱递过去:“快去快回!”
李墨接过钱,像一阵风似的,转身就朝着街口冲了出去。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
柜台后面的李卫国,假装盘点货物的动作,停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儿子飞奔而去的背影。
王叔抹了把汗,长出了一口气,对着李卫国咧嘴一笑:“老李,你家这服务可以啊!及时雨!真是及时雨!”
李卫国张了张嘴,干巴巴地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不到三分钟。
李墨的身影就重新出现在了巷子口。
他跑得很快,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手里紧紧攥着那一包崭新的红塔山。
“王叔,烟。”
他把烟和找零,一起递了过去。
“哎哟!我的亲人!”王叔一把抢过烟,熟练地撕开,叼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再吐出来,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得救了,得救了。”他拍了拍李墨的肩膀,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直接塞到李墨手里。
是一块钱。
“拿着!跑腿费!”
“王叔,不用……”李墨想推辞。
“拿着!”王叔的眼睛一瞪,嗓门又大了起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屁话多!你帮我省了多大功夫你知道吗?我要是自己跑一趟,回来锅里的面都得煮成一锅浆糊!这一块钱,值!”
王叔把钱硬塞进李墨的校服口袋里,叼着烟,心满意足地回自己店里去了。
杂货铺门口,又恢复了安静。
李卫国和李秀琴,像两尊雕塑,一动不动。
他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墨校服口袋里露出的那个一元纸币的一角。
就这么……跑了一趟?
来回不到五分钟?
就……赚了一块钱?
一块钱啊!
卖一根冰棍,才赚一毛五。
卖一瓶汽水,也才赚两毛。
要卖掉七根冰棍,或者五瓶汽水,才能赚到这一块钱!
李卫国的手,有点抖。
当天晚上。
王叔面馆里。
“老王,今天火气挺大啊,又骂上了?”一个熟客开着玩笑。
王叔一边下面,一边叼着烟,得意洋洋地说:“那不是!烟没了,给我急的!幸亏隔壁老李家那小子!”
“李墨?”
“可不是嘛!”王叔把面捞进碗里,浇上肉臊子,“人家现在搞了个跑腿服务,我喊一嗓子,三分钟,烟就给我买回来了!太他妈方便了!”
他冲着客人比划了一下手指头:“我给了他一块钱跑腿费!值!省了我自己跑,店里生意都不用耽误!”
“哟?还有这好事?”
“真的假的?买啥都行?”
店里的食客们,都来了兴趣。
“那可不!人家黑板上写着呢!”
一传十,十传百。
“李氏跑腿”这个新鲜事物,就随着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面,传遍了这条老街的犄角旮旯。
第二天,效果立竿见影。
“小墨!在家吗?”
住在三楼的孙奶奶,颤巍巍地扶着栏杆,从楼上探出头来。
“孙奶奶,我在。”李墨正在辅导张小胖写作业。
“好孩子,能不能……帮奶奶去趟菜市场,买一小块豆腐,就一块!奶奶这腿脚,下趟楼太费劲了!”
“好嘞!您等着!”
李墨把习题本交给张小胖:“这道题你先自己想,我马上回来。”
说完,他拿起挂在门口的菜篮子就往外跑。
出门前,他回头问了一句:“奶奶,家里还有葱吗?要不要顺便给您带一把?”
孙奶奶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笑开了花:“哎哟!你这孩子,心真细!带!帮奶奶带一把!”
这一次,李墨赚了四毛钱的豆腐跑腿费和带葱费。
这事之后,孙奶奶逢人就夸:“老李家那小子,真是又懂事又能干!比我那亲孙子还贴心!”
接下来,生意开始零零星星地来了。
“小墨,帮我去邮局寄封信!”——跑腿费五毛。
“小墨,我这儿差个灯泡,帮我买一个!”——跑腿费五毛。
“李墨哥哥,我妈让我买醋,我懒得去,你帮我买呗!”——来自张小胖的“内部订单”,跑腿费一根辣条。
每天放学后,一直到晚饭前,李墨总能接到三四单这样的小生意。
钱不多,三块五块,但每一笔,都像小石子,投进了李卫国和李秀琴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晚上,关了店门。
李秀琴把钱匣子里的钱都倒了出来。
她把那些卖货的零钱归到一边,然后把今天收到的跑腿费,一张张地,小心翼翼地铺开。
一块的,五毛的,一毛两毛的硬币。
一共,四块八毛钱。
“他爸,你看看。”李秀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藏不住的喜悦,“这才第二天,就快五块钱了!这钱,赚得真轻松!”
李卫国蹲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没有说话。
轻松吗?
他看着儿子额头上还没干的汗,看着他跑得发红的脸颊。
不轻松。
但……值。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他脑子里冒了出来。
“行了。”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拿起那块蒙尘的抹布,开始一下一下,用力地擦拭着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
“明天……我中午骑出去转转。”
他声音很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李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