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北风转急。**
渭水北岸的冻土,在慕容鲜卑具装铁骑的践踏下呻吟、碎裂。三百重骑,人马俱甲,如同移动的铁色山峦,裹挟着初春残存的寒意,碾过枯黄的麦茬地,直扑小小的县城。阳光在打磨光滑的“铁弗”甲叶上跳跃,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冰冷光泽。沉重的马蹄声不再是闷雷,而是贴着地面滚动的、持续不断的战鼓,震得城墙垛口上的浮尘簌簌下落。
“稳住!”沈虾仁的声音透过临时用铁皮卷成的简易喇叭筒,在城墙上空炸响,压过那令人牙酸的蹄铁撞击声,“弩营!听我号令!目标——敌骑前阵,仰角五度,齐射准备——!”他站在最高处的望楼,单筒望远镜死死锁定着那支越来越庞大、越来越清晰的黑色箭头。慕容庾的大纛(帅旗),就在那箭头的最尖端,一匹格外雄健、覆盖着精良鳞甲的战马上,一个身形魁梧、戴着狰狞兽面护颊头盔的身影清晰可见。
城墙后方,十二架被命名为“劝农礼器”的三弓床弩早已褪去伪装。粗如儿臂的复合弓臂(拓木为骨,竹片夹层,牛筋缠绕)被巨大的绞盘吱呀呀地拉开至极限,冰冷的铁制三棱弩箭(长逾五尺,箭头带血槽)被小心翼翼地放入发射槽。每架床弩旁,四名精壮的弩手额头青筋暴起,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粗布短衫。他们的目光,死死盯着望楼上的令旗手崔桐。
慕容庾的骑兵进入了三百步的临界线!这个距离,正是沈虾仁反复计算和测试出的、三弓床弩对重甲最具威胁的有效射程!
“放——!!!”
沈虾仁的吼声与崔桐手中猛然挥下的赤旗同时爆发!
嗡——!!!
十二声沉闷到撼动胸腔的弓弦震鸣瞬间撕裂空气!那不是寻常弓弩的锐响,而是如同巨兽挣脱束缚、撕裂大地的咆哮!十二道粗大的黑影带着恐怖的尖啸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近乎笔直的、令人绝望的死亡轨迹!
慕容庾显然没料到这“穷县”竟有如此超乎想象的远程打击!他座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致命的威胁,不安地刨动铁蹄。命令还未及出口——
噗!噗!噗!噗!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穿透声接连炸响!
冲在最前方的十余骑,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钢铁之墙!三棱弩箭携带的恐怖动能,轻易撕开了精良的鲜卑鳞甲!箭头钻入血肉,撕裂骨骼,巨大的冲击力甚至将骑士连人带甲从马背上狠狠掀飞!一匹披挂重甲的战马被弩箭正中脖颈,整个马头几乎被撕裂,庞大的身躯带着惯性翻滚着砸进后阵,引发一片混乱的嘶鸣和人仰马翻!
“神臂!是神臂弩!”鲜卑军中爆发出惊恐的呼喊!这超越认知的打击,瞬间粉碎了他们无往不利的冲锋气势。
“好!!”城墙上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实学社的少年们激动地攥紧了拳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他们亲手参与打磨的零件,此刻正收割着不可一世的胡骑!
慕容庾头盔下的脸色铁青。他猛地拔出腰间弯刀,刀尖直指城墙:“散开!游射!压住城头!撞门队,上!”他看出来了,那恐怖的巨弩装填缓慢,且数量有限!
剩余的鲜卑铁骑如同被捅破的蚁巢,迅速向两翼散开。他们娴熟地在马背上开弓,密集的狼牙箭如同飞蝗般抛射上城头,压制着守军。同时,一队约五十人的下马重步兵,扛着临时砍伐的巨大树干,顶着简陋的木盾,嚎叫着冲向城门!
“举盾!避箭!”城头军官嘶吼。包着牛皮的木盾和临时加装的挡板被举起,叮叮当当的箭矢撞击声不绝于耳,间或夹杂着守军中箭的闷哼和惨叫。
“弩手!自由点射!专射下马步卒!”沈虾仁的命令再次响起。城墙各处箭垛后,手持踏张弩(射程和威力远胜普通弓)的“乡勇”们,在盾牌的掩护下冷静地瞄准、射击。这些经过秘密训练的弩手,虽比不上百战精锐,但在沈虾仁提供的瞄准口诀(简易弹道学)和超越时代的弩机帮助下,射出的弩箭异常精准!
噗嗤!一名扛着撞木的鲜卑壮汉被弩箭贯入面门,哼都没哼一声便栽倒在地。旁边同伴刚想补位,又被一支刁钻的弩箭射穿了大腿,惨叫着滚倒。
城门的撞击声沉闷地响起,每一次都让城墙微微震颤。门后的堵门石和粗大的顶门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滚油!金汁!”沈虾仁厉喝。
早已在门楼两侧待命的民夫,咬着牙将烧得滚烫的油脂和那散发着令人作呕恶臭的粪水混合物(金汁),顺着预留的孔道倾泻而下!
“啊——!!!”
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盖过了战场所有声音!滚烫的油脂黏在皮甲和皮肤上疯狂灼烧,混杂着腐蚀性的粪水,城门下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被淋中的鲜卑步卒疯狂地抓挠着身体,翻滚哀嚎,撞木攻势为之一滞。
“救伤营!快!”周蕙清冷的声音在城下响起。她带着一群灰衣妇人,冒着不时落下的流矢,穿梭在城墙根下,用特制的长柄钩镰将受伤倒地的守军迅速拖离危险区域,送入临时搭建的、用厚木板遮蔽的“战地医棚”。煮沸的麻布、锋利的柳叶刀(简易手术刀)、止血药粉…超越时代的战地急救手段在这里高效运转,尽力挽留着每一条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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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战况陷入胶着。**
慕容庾的前锋遭受重创,撞门队损失惨重,攻势被暂时遏制。但沈虾仁这边同样不轻松。三弓床弩虽然威力巨大,但装填速度太慢(一盏茶时间才能完成一次齐射),且弩箭消耗惊人。踏张弩的弩手们手臂酸麻,箭矢储备也在飞速下降。城头守军已出现伤亡,士气在持续的压力下开始浮动。
更糟糕的是,远处烟尘再起!慕容庾的主力骑兵,如同黑色的潮水,正漫过地平线,滚滚而来!那规模,远超前锋数倍!
望楼上,沈虾仁放下望远镜,手心全是冷汗。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明府!‘药谷’急报!”一名浑身是土的传令兵跌跌撞撞冲上望楼,递上一块带着体温的木牍。
沈虾仁飞快扫过,上面是裴姝用炭笔写的潦草字迹:“甲成七副,合格者三。铁料将尽,冷锻炉损其一。速决!”
瘊子甲的生产速度远远跟不上消耗,核心的冷锻炉还坏了一个!沈虾仁的心猛地一沉。他望向东南风陵渡方向——那里依旧风平浪静,东海王司马雅的楼船军旗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却纹丝不动,如同在看一场与他们无关的戏剧。
“好一个坐山观虎斗!”沈虾仁眼中寒光闪烁。司马雅不仅要借胡人之手除掉自己,更想耗尽自己的底牌,最后再出来“收拾残局”,轻松摘取包括三弓床弩在内的所有技术果实!
“崔桐!”沈虾仁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意,“传令!执行‘惊蛰’!”
崔桐浑身一震。“惊蛰”是“春耕礼”预案中最极端、风险也最大的备用方案!他不敢迟疑,立刻挥动令旗,打出复杂的旗语。
城墙上,部分“乡勇”突然停止了射击,开始将一桶桶粘稠、散发着刺鼻气味(混合了硫磺、硝石和油脂)的黑色液体,倾倒在城墙外侧的斜坡上。另一些人则搬来许多密封的陶罐,小心地放置在城垛后。
城下,慕容庾也看到了城头的异动。他虽不明所以,但本能地感到一丝危险。他正要下令暂缓进攻,观察清楚——
呜——!
一声凄厉的号角突然从县城西南角的矮丘上响起!紧接着,那矮丘后竟猛地竖起数十面颜色各异、迎风招展的旗帜!伴随着旗帜出现的,是震耳欲聋的鼓噪声和烟尘!仿佛有千军万马正要从那里杀出,直扑慕容鲜卑的侧翼!
“疑兵?”慕容庾头盔下的眉头紧锁。他派出的游骑并未发现此地有大队人马埋伏。但看着那飞扬的旗帜(有太原王氏、河东裴氏,甚至还有几面伪造的朝廷军旗)和冲天的烟尘(由几十名少年拖着点燃湿柴草的拖把在山后奔跑制造),以及那声势浩大的呐喊(实学社少年们用铁皮喇叭集体吼叫),他一时竟不敢断定!
就在慕容庾主力骑兵因这突如其来的“援兵”而出现短暂迟疑和骚动,攻势为之一缓的瞬间——
“放!”
沈虾仁的怒吼如同惊雷!
城墙上,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名臂力强健的“乡勇”,用特制的长柄叉勺,舀起燃烧的火炭,狠狠抛向城墙外侧那层粘稠的黑色油脂!
轰——!!!
一道炽烈的火墙,如同沉睡的火龙骤然苏醒,沿着城墙根猛地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瞬间将靠近城墙的数十名鲜卑士兵和战马吞噬!凄厉的惨嚎混合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那些密封的陶罐被奋力投掷出去!它们砸落在鲜卑骑兵相对密集的区域,碎裂开来,里面并非火药(时间太短,周蕙收集的硝石硫磺只够做实验品),而是……大量生石灰粉混合着磨碎的辛辣草芥粉末!
噗——!
白色的粉尘烟雾瞬间弥漫开来!被兜头罩住的鲜卑骑兵和战马顿时发出痛苦的嘶鸣!生石灰遇水(汗水、眼泪)剧烈反应,灼烧着皮肤和眼睛;辛辣的粉末则刺激着口鼻,引发剧烈的咳嗽和窒息!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就是现在!目标——敌酋大纛!丙号弩!放!”
沈虾仁的望远镜死死锁定着混乱中依旧试图稳住阵脚、位于中军位置的慕容庾!
嗡——!
唯一一架被特别标记为“丙号”、由沈虾仁亲自校准过的最强三弓床弩发出了它今天的第一次怒吼!那支比其他弩箭更长、更粗、箭头闪烁着幽蓝淬火光泽的特制巨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化作一道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黑色闪电,直射慕容庾!
慕容庾不愧为鲜卑悍将,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宝马人立而起!
噗嗤!
特制弩箭没能命中他的胸膛,却狠狠贯入了他战马覆盖着精良鳞甲的脖颈!巨大的动能瞬间撕裂了坚韧的甲叶和马颈骨!滚烫的马血如同喷泉般狂飙而出!那匹神骏的宝马发出一声悲鸣,轰然侧倒!
“保护大人!”
“大人落马了!”
鲜卑军阵瞬间大乱!主将落马,生死不明(慕容庾被倒下的战马压住了一条腿,正在亲兵拼死拖拽),前锋重创,侧翼疑有伏兵,城下烈火焚身,阵中粉尘弥漫…一连串超越认知的打击彻底摧毁了这支铁弗重骑的意志!
“撤!快撤!”混乱中,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如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鲜卑骑兵再也无心恋战,惊恐地拨转马头,丢下满地哀嚎的同伴和熊熊燃烧的战场,如同退潮般向北方溃逃而去!
城墙上,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劫后余生的震天欢呼!疲惫不堪的守军们相互拥抱,喜极而泣。
沈虾仁却丝毫不敢放松。他扶着冰冷的墙垛,大口喘着气,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溃逃的鲜卑骑兵,以及更远处那依旧按兵不动的楼船军阵。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修补城防!弩营立刻检修器械,补充箭矢!”他沙哑着嗓子下令,“崔桐,派精干斥候,盯死慕容残部和风陵渡!王清珞,立刻联系太原,后续兵甲必须最快速度到位!裴姝…告诉她,甲胄,我要更多!不惜代价!”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城下。周蕙正指挥着救伤营的妇人,在弥漫着血腥、焦臭和石灰粉尘的战场上,冷静地搜寻着生还者。一个被滚油严重烫伤的鲜卑士兵在痛苦挣扎,周蕙毫不犹豫地蹲下,用煮沸过的麻布沾着特制药水,开始清理那狰狞的伤口。她的动作稳定而迅速,仿佛眼前不是敌人,只是一个需要救治的生命。
沈虾仁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科技是锋利的刀,但握刀的手,需要锚定方向。
“周蕙!”他高声喊道。
城下的女子抬起头,脸上沾着血污和灰尘,眼神却清澈明亮。
“收集所有未爆的‘惊蛰罐’!里面的石灰粉,我有大用!”沈虾仁顿了顿,声音穿透嘈杂的战场,“还有…做得很好。”
周蕙微微一怔,随即用力点了点头,转身继续投入救治。
沈虾仁的目光重新投向东南方。风陵渡上,司马雅的楼船军旗,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
“春雷响了,司马雅…”沈虾仁抹去额角的汗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这惊蛰的礼物,你可还满意?真正的风雨,还在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