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晋布衣 第6章 春耕惊雷

作者:虾仁肉麻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1 23: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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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初三,晨,薄雾笼罩渭水。**

昨日的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血腥、焦糊与石灰粉尘的怪异气味,依旧在县城上空盘旋,沉重得令人窒息。城墙上下,一片狼藉。破损的垛口、焦黑的墙面、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守军们拖着疲惫的身躯,沉默地搬运着阵亡同袍的遗体,清理着战场上的断箭残甲。伤员的呻吟声从临时医棚中隐隐传来,那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号角。

沈虾仁一夜未眠。他站在被鲜血浸透的北城墙上,目光越过清理战场的民夫,投向北方慕容庾残部扎营的方向——那里升起的炊烟稀疏了不少,显然损失不小,但并未远遁。更远处,风陵渡上,东海王司马雅的楼船军阵,依旧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明府,初步清点出来了。”崔桐的声音嘶哑,眼窝深陷,递上一份染血的木牍,“阵亡六十七人,重伤四十三,轻伤过百。床弩箭矢耗去八成,踏张弩箭耗去近六成。滚油、金汁储备耗尽。‘惊蛰罐’损毁过半,剩余石灰粉已按明府吩咐,由周医官单独封存入库。‘火油’…所剩无几。”

每一个数字都像重锤砸在沈虾仁心头。这代价,对于一个根基尚浅的小县而言,太过沉重。尤其是床弩箭矢的匮乏,几乎抽走了他最大的威慑底牌。

“慕容庾那边有何动静?”

“游骑回报,其残部约五百骑,退至二十里外的高坡扎营,收拢溃兵,似乎在等待后续。暂无进攻迹象,但斥候活动频繁。”

“司马雅呢?”

“风陵渡依旧毫无动静。但…半个时辰前,有艘小船离了楼船大阵,看方向,是朝我们这边来的。”

小船?沈虾仁眉头紧锁。是使者?还是探子?

“报——!”一名传令兵飞奔而来,“东海王楼船军派来使者船队!打着‘奉旨劳军’旗号!为首者,记室参军程延!船已至下游五里,即将靠岸!”

来了!果然来了!沈虾仁眼中寒光一闪。这“劳军”的幌子,裹着的是司马雅迫不及待摘桃子的贪婪獠牙!

“传令!周蕙,救伤营全力救治伤员,重伤者集中安置于内城医馆,无关人等不得靠近!王清珞,立刻带人将西城‘药谷’入口处所有痕迹掩盖,只留明面上的水力磨坊!裴姝…告诉她,无论甲胄进度如何,立刻停工,所有工匠、工具、半成品,按甲字预案转移至‘蜂巢’!崔桐,随我…‘恭迎’程参军!”

一道道命令如同绷紧的发条,驱动着这座刚刚经历血战、疲惫不堪的县城再次高速运转起来。表面的疮痍之下,更深的暗流开始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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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末,残破的码头。**

三艘悬挂着东海王旗号的中型官船缓缓靠岸。程延身着崭新的青袍官服,头戴进贤冠,在一众甲胄鲜明的王府侍卫簇拥下,踩着跳板踏上码头。他脸上挂着程式化的笑容,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四周——焦黑的城墙、忙碌清理战场的民夫、空气中残留的刺鼻气味…以及站在最前方迎接他的沈虾仁。

“沈县令!”程延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拱手行礼,“闻听贵县昨日力挫胡骑,保境安民,壮哉!王爷闻之,甚为欣慰,特命本官携粮秣、布帛、伤药,前来犒赏三军,慰问忠勇!”

他身后,王府侍卫抬下几口沉重的木箱。盖子掀开,露出里面的粟米、粗布和几捆常见的草药。这点东西,对于刚刚经历血战的县城而言,杯水车薪,更像是一种施舍和试探。

“下官代阖县军民,谢王爷隆恩!”沈虾仁躬身行礼,姿态放得很低,语气却平淡无波,“胡骑猖獗,幸赖将士用命,方保城池不失。些许微功,不敢当王爷厚赏。”

“诶,沈县令过谦了!”程延笑容不变,目光却已越过沈虾仁,投向城墙方向,“听闻贵县有‘神臂礼器’,威力无俦,一举扭转乾坤?不知可否让本官开开眼界,也好回禀王爷,为沈县令和这‘祥瑞’请功啊?”

图穷匕见!直接索要核心机密!

沈虾仁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为难”:“程参军有所不知,那‘劝农礼器’乃为春耕祭祀祈福所制,昨日情急之下用以御敌,已是僭越。更兼此物笨重,操控不易,激战之后多有损毁,已不堪示人。且…此物耗费甚巨,县中府库早已空虚…”

“哦?损毁了?”程延的笑容淡了几分,眼神锐利,“无妨,本官对机巧之物也略有涉猎,或可帮沈县令参详一二。至于耗费…”他拖长了语调,“王爷体恤地方,自有主张。”

这是铁了心要看到实物,甚至要带走图纸或工匠了!

“参军大人,”崔桐适时上前一步,满脸“诚恳”的愁苦,“非是下官等不愿,实是那‘礼器’部件散落,匠人也多有伤亡,仓促间实在难以复原。不若请参军先移步县衙歇息,待我等稍作整理,再行…”

程延盯着沈虾仁和崔桐看了几息,忽然又笑了起来:“也罢,沈县令治下初经大战,千头万绪,本官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那就先看看伤患,慰劳一下将士们吧。王爷最是体恤士卒。”他话锋一转,目标直指最可能暴露实力和伤亡真相的伤员!

沈虾仁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参军体恤,下官感激。只是医棚简陋,血气污秽,恐污了参军贵眼…”

“诶,将士为国负伤,何谈污秽?带路!”程延语气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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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医馆(原废弃仓库)。**

浓重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不适的气息。数十名伤员躺在简易的草垫上,有的昏睡,有的低声呻吟。周蕙和她的救伤营成员们穿梭其间,动作麻利地为伤员换药、包扎、喂水。

程延在沈虾仁的陪同下步入医馆,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他重点观察着伤员的伤势(判断守军损失程度)、使用的药物(有无特殊)和救伤营成员的状态(是否训练有素)。

他看到:

*伤员中,刀箭伤居多,且有相当一部分是被滚油和金汁造成的恐怖烫伤、腐蚀伤。这印证了昨日的惨烈。

*使用的药物以常见的草药为主(三七粉、金疮药等),但包扎的麻布异常干净(煮沸消毒过),手法也显得规范统一(止血带使用、伤口清创)。

*救伤营的妇人和少年,虽然脸色苍白,眼中带着血丝,但动作有条不紊,神情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寻常百姓的镇定。这绝非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

“周医官?”程延的目光最终落在正为一个重伤员缝合伤口的周蕙身上。她动作稳定,穿针引线,手法娴熟得不像闺阁女子。旁边的木盘里,柳叶刀、镊子等简易器械摆放整齐,用沸水煮过。

周蕙抬起头,脸上沾着血点,眼神平静无波:“民女在。参军大人有何吩咐?”她并未起身行礼,双手依旧稳定地进行着缝合。

“周医官好手段。”程延盯着她手中的针线和伤员的伤口,“这些手法、器械,似乎颇为…新奇?不知师从何人?”

“家传些许粗浅医术,又得明府允准,收集了些前朝散佚的方技杂书,自行揣摩,胡乱施为罢了。只为救人,不敢言新奇。”周蕙回答得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手上动作丝毫未停。

程延又扫视了一圈,没发现明显的“违禁”药物或器械,但这份超越时代的组织性和专业性本身,就足够引起他的警惕和贪婪了。他转向沈虾仁,皮笑肉不笑:“沈县令治下能人辈出啊。这救伤营,堪称典范。王爷若知地方有如此善政,定当嘉许推广。”

沈虾仁心中一沉。这混蛋,不仅盯上了床弩,连初具雏形的医疗保障体系也想一口吞下!

“周医官与诸位义民,不过是急公好义,略尽绵力。实不敢当参军谬赞。”沈虾仁谦逊道,“眼下药材奇缺,尤其是三七、白药等金疮要药,若王爷能拨付些许,实乃伤兵之福,阖县之幸!”他立刻反将一军,哭穷索要关键物资。

程延嘴角抽了抽,打了个哈哈:“此事…本官定当回禀王爷。”他显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话锋再转,“对了,听闻沈县令还改良了农具,推行代田法,增产显著?王爷对劝课农桑最是上心,不知可否一观?”

沈虾仁心中警铃大作。这程延,是铁了心要把他所有的底牌都摸一遍!

“农具简陋,就在城外官田。参军若有兴致,下官这就引路。”沈虾仁面上依旧恭敬,心中已在急速盘算如何应对这全方位的探查。

就在此时——

“报——!”一名浑身尘土的传令兵冲入医馆,声音带着急切,“‘药谷’急报!裴…裴匠头她…她开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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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谷”深处,隐蔽山洞。**

气氛凝重得如同铁水即将凝固。仅剩的一座冷锻炉(另一座昨日损毁)炉火熊熊,但火光映照下,裴姝的脸色却比炉灰还要惨白。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块刚锻打出来的甲片,但其中两块已经出现了明显的裂纹!

“不行…还是不行!”一名老铁匠捶打着手中一块冷却后依旧韧性不足的甲片,声音绝望,“铁料杂质太多!冷锻之法虽能增硬,却也易脆!没有上好的镔铁(乌兹钢/花纹钢)或百炼精钢做底子…强行冷锻,十片里能成一片就是老天开眼了!剩下的…全是废料!”

裴姝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沈虾仁急等甲胄补充守军,尤其是军官和床弩操作手!可铁料…河东裴氏承诺的铁料,因为司马雅封锁水路和慕容庾游骑骚扰,迟迟无法运入!她只能冒险使用本地征集来的、品质参差的杂铁尝试冷锻。结果,惨不忍睹。

山洞角落里,堆着寥寥几副勉强合格的瘊子甲片,距离沈虾仁要求的数量,差得太远太远。而仅存的铁料,也即将耗尽。

“匠头!外面…外面有王府的人在转悠!像是…像是在找入口!”一个放哨的少年工匠惊慌地跑进来报告。

裴姝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不能停!更不能让王府的人发现这里的秘密!她走到炉前,看着那翻滚的铁水,又看看地上那些碎裂的、韧性不足的失败甲片,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脑海中炸开!

她抓起一块刚刚出炉、尚未完全冷却、韧性相对较好的甲片(因为锻打次数不足,硬度不够,但韧性尚可),又抓起一块经过反复冷锻、硬度极高但已经出现细微裂纹的甲片。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将两块性质截然不同的铁片,叠在了一起!

“你…你要做什么?!”老铁匠惊问。

“灌钢!”裴姝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她想起了幼时在家族秘藏残卷中看到的只言片语,“生熟相和,以柔护刚!”她不知道具体温度,不知道锻打次数,不知道淬火时机…她只知道,这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她要用相对柔韧的“熟铁”包裹住坚硬但脆弱的“生铁”(冷锻后的高碳钢片),尝试在高温下让它们的性质融合互补!

“快!拉风箱!加火!最高的火!”裴姝尖声下令,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火焰。她将叠好的铁块,猛地投入炉中最炽热的区域!

炽白的火焰升腾而起,吞噬了那叠承载着绝望与希望的铁片。山洞里,只剩下风箱疯狂的喘息和铁水沸腾的咆哮。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着那熊熊燃烧的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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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外官田。**

程延背着手,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几架停放在田边的曲辕犁。沈虾仁在一旁“耐心”讲解着辕木弧度如何节省畜力,犁评如何调节深耕。程延听得心不在焉,目光却不时扫过田埂上几个正在用特制工具(简易游标卡尺)测量垄距的实学社少年,以及远处隐约可见的、还在冒着淡淡黑烟的“水力磨坊”方向。

他心中冷笑:农具?骗鬼呢!那水力驱动的,绝不只是磨面!那城墙上的巨弩,这组织严密的医营,还有那神秘的“药谷”…这沈虾仁,藏得太深了!王爷要的,可不仅仅是几件“祥瑞”!

他正盘算着如何施加更大的压力,逼沈虾仁就范,一个王府侍卫匆匆跑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程延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转头看向沈虾仁,眼神阴鸷:“沈县令!你‘药谷’方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这是在做什么?莫非…在焚毁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沈虾仁心中剧震!裴姝那边出事了?!是意外?还是…被发现了?他强行压下惊涛骇浪,脸上露出“惊愕”和“困惑”:“浓烟?火光?下官不知啊!或是工匠取暖不慎走水?崔主簿!速速带人去看看!”

程延死死盯着沈虾仁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沈虾仁的眼神坦荡(装的)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焦急”和“对失火损失的心疼”。

“不必劳烦崔主簿了!”程延冷冷道,“本官亲自去‘看看’这‘走水’!带路!”他手按腰间佩剑,身后的王府侍卫也瞬间手按刀柄,气氛骤然紧张!

沈虾仁的心沉到了谷底。麻烦,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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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廿二,夜,“蜂巢”密室。**

油灯如豆,映照着几张疲惫而凝重的脸。沈虾仁、崔桐、王清珞、周蕙,以及刚刚从“药谷”险地转移出来的裴姝。

裴姝的手上缠着厚厚的麻布,那是被高温铁水烫伤的痕迹,但她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光芒。她面前摊开着一块刚刚冷却的甲片。这块甲片呈现一种奇特的纹理——表面是冷锻特有的致密鱼鳞纹,但内层隐约可见类似折叠锻打的花纹(灌钢初步融合的迹象),硬度与韧性的平衡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虽然远未完美,但这块甲片没有碎裂!

“成了?”沈虾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成了…一点。”裴姝的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狂喜,“虽然十次里未必能成一次,损耗巨大…但路,找到了!只要有好铁料…不,只要有好铁匠和足够的时间摸索!‘灌钢冷锻’之法,可行!”她终于为这绝境中的军工,劈开了一条充满荆棘但确实存在的生路!

“好!好!好!”沈虾仁连说三个好字,重重一拳砸在案几上!这消息,比打退慕容庾更让他振奋!

“程延那边呢?”他转向崔桐和王清珞。

“那老狐狸扑了个空!”崔桐恨声道,“我们的人抢在前面把‘药谷’明面上的工坊弄了个乌烟瘴气,看起来就像失火现场。裴匠头她们转移得也快。程延只看到烧毁的几架水车残骸和一堆废弃铁渣,还有几个‘吓傻了’的‘老农’(工匠伪装的)。他虽然疑心,但没抓到把柄,只能作罢。不过…”

“不过什么?”

“他临走前,下了最后通牒。”王清珞接口,脸色凝重,“限我们十日内,将‘劝农礼器’(床弩)图纸及实物、救伤营编制及药方、改良农具图谱及代田法详录,‘敬献’王府,由他‘代呈’王爷!否则…”她顿了顿,“便要以‘私蓄甲兵、图谋不轨、抗拒王命’之罪,请王命旗牌,行…便宜之权!”

便宜之权!这四个字如同冰水浇头!意味着程延可以随时调动司马雅的楼船军,以平叛的名义,将这座县城和里面所有的秘密,连同所有人,彻底抹去!

密室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

沈虾仁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疲惫而坚定的脸,最后落在那块奇特的、融合了绝望与希望的甲片上。

十日期限,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铡刀。

慕容庾在舔舐伤口,随时可能再扑上来。

司马雅撕下了伪善面具,亮出了獠牙。

军工在绝境中找到了方向,但需要时间和资源。

救伤营在成长,但力量依旧薄弱。

床弩箭矢,依旧匮乏。

而程延…这条司马雅放出的恶犬,正堵在门口狂吠!

“十日内…”沈虾仁的声音在寂静的密室中响起,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他要图纸,要编制,要图谱…好啊,那就给他!”

众人愕然抬头。

沈虾仁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疯狂的弧度:“不过,给他什么,怎么给…得由我们说了算!崔桐,把实学社那几个最机灵、最会‘画画’的小子叫来!周蕙,你的石灰粉,准备好了吗?裴姝,你的炉火,还不能熄!清珞,太原那边…该动真格的了!”

“这十天内,我要让程延拿到他‘想要’的东西!更要让慕容庾,再也不敢轻易南下!还要让司马雅…在风陵渡上,寝食难安!”

暗流汹涌的渡口,即将掀起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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