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馆侧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里面的消毒水味、汗味和某种濒临崩溃的、精神层面的硝烟味。外面的空气带着初夏夜晚的微凉和尘土气息,算不上清新,却真实得让人想哭。远处,城市巨大的霓虹光晕在低空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病态的橙红,像一块永不愈合的疮疤。
我扯下那个象征“心灵健康”的银色手环后,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白痕。地上那堆塑料碎片和细小的电路板,在昏暗的路灯下反射着冷光,像一堆死去的甲虫。我踩上去,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校门。
校门口,往常这个时间早已关闭的闸机敞开着,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胸前别着“心灵视窗技术维护部”徽章的人正神色凝重地进进出出,手里拎着沉重的黑色工具箱。他们的表情不像维修工,更像是在处理一个危险的污染源。保安室里,几个保安正围着屏幕指指点点,脸上混杂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没人注意到我,或者注意到了,也无暇顾及。系统崩溃带来的混乱,暂时撕开了一道缝隙。
我走出校门,融入外面街道上正常流动的人群。车灯划过的流光,行人模糊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这些曾被“心灵视窗”过滤得苍白失真的背景音,此刻涌入耳中,带着一种近乎刺耳的鲜活。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后颈,那块植入式感应贴片还在,像一个冰冷的烙印,但它现在是沉默的。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包裹着我,但更深的地方,一种奇异的、近乎病态的亢奋在燃烧——那片猩红与漆黑交织的弹幕风暴,校长轰然倒地的身影,还有系统重启时那行虚伪的蓝色通告,像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脑海里。
第二天,学校的气氛诡异得像刚经历了一场小型核爆后的黎明。表面上看,一切如常。教室前方的全息屏亮着,但内容变成了滚动播放的、无比正确的“心理健康小贴士”和“积极人生观语录”,字体规整,配色柔和得令人作呕。物理老师讲课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稳,眼神却时不时飘向屏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弓之鸟般的警惕。
没有人公开谈论昨天体育馆里那场思想的“核泄漏”。但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弥漫在空气中,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偶尔目光相接,不再是过去的漠然或嘲弄,而是飞快地闪避,或者传递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默契。张强那伙人罕见地安静,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鄙夷,而是混杂了惊疑、忌惮,甚至一丝……畏惧?仿佛我成了某种引爆了潘多拉魔盒的灾星。
课间操取消了,理由是“系统例行维护升级”。广播里反复播放着校长“因操劳过度暂时休养”的通知,措辞官方得滴水不漏。走廊里多了一些陌生面孔,穿着和昨晚校门口那些人一样的深蓝色制服,他们拿着手持式扫描仪,在墙角、灯罩、甚至通风口附近检测着什么,表情严肃,动作迅速而专业。他们像一群沉默的清道夫,试图抹去那场思想风暴留下的无形痕迹。
苏晓没有来上学。她的座位空着,像一块突兀的空白,刺痛了我的眼睛。昨天操场上那幕,我那被系统扭曲放大、显得无比自私和扭曲的内心独白,一定伤透了她。在“心灵视窗”的判定下,我成了企图“束缚”他人的怪物。一股冰冷的懊悔和无力感攫住了我。
午休时,我被叫到了教导处。不是那个挺着啤酒肚的校长办公室,而是旁边一个更小的、装修冰冷的房间。里面坐着两个人。一个是教导主任,姓王,一个刻板得像标尺的中年女人,此刻她的脸上绷着一种“处理重大危机”的僵硬。另一个,则是我从未见过的男人。他大概四十多岁,穿着剪裁考究但毫无特色的深灰色西装,没有打领带。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着一张精心制作的人皮面具。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身上,却让我瞬间感到一种被无形之物扫描、剖析的寒意。桌上放着一个打开的银色金属箱,里面是各种我不认识的、闪着冷光的仪器。
“陈默同学,”王主任的声音干涩,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这位是‘心灵视窗’项目特派观察员,林先生。他想和你谈谈昨天…体育馆发生的一些技术故障。”
“技术故障?”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有点哑。黑色幽默感不合时宜地冒出来:把一场思想暴动称为“技术故障”,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讽刺吗?
林先生微微抬手,制止了王主任可能想说的话。他的动作精准而无声。他的目光始终锁定我,那平静之下,是绝对的掌控感。
“陈默同学,”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在念一段设定好的程序,“系统记录显示,在昨日16点38分27秒,你产生了一个核心判定为‘极危-解构反讽’的思维脉冲。其能量峰值异常,逻辑结构具有强烈的…传染性。”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一个更准确的词,“最终,它成为了诱发系统区域性逻辑过载崩溃的初始变量。”
他说话的方式,像是在分析一台故障机器的核心零件。我成了那个“异常变量”。
“根据协议,我们需要对你进行更深入的思维模式评估和潜在风险分析。”他指了指那个银色箱子,“这是必要的流程,以确保系统的稳定运行和校园的…思想安全环境。”
王主任在旁边紧张地搓着手。
我看着林先生,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箱子里的冰冷仪器。恐惧像冰冷的蛇,沿着脊椎往上爬。我知道,这所谓的“评估”,绝不是心理辅导那么简单。这是审讯,是解剖,是试图找出我这个“病毒”的源代码,然后彻底“格式化”或者“隔离”。
“深入评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对待实验室里的小白鼠一样?”
林先生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程序化的反应,用来表达“理解你的抗拒,但这无效”的意思。
“你的比喻很有趣,但不准确。”他的声音依然平稳,“我们致力于理解个体思维的独特性,并在必要时提供‘优化’引导。这关乎集体的福祉。请坐。”
他指了指他对面那张冰冷的金属椅。
我站着没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昨天体育馆里那片猩红与漆黑的弹幕海啸,那些加密模糊的、来自无数被压抑灵魂的咆哮,再次在我脑中轰鸣。校长倒下的身影,苏晓苍白的脸,张强眼中的惊疑…还有此刻眼前这个平静得令人窒息的“观察员”和他那箱冰冷的仪器。
一种冰冷的愤怒压倒了恐惧。优化?引导?福祉?不过是把棱角磨平,把思想塞进同一个模具的遮羞布!
我深吸一口气,迎着林先生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
“观察员先生,当你看过人生的景象,就不该轻言善恶。”这句话,是昨天某条匿名弹幕里的,此刻从我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
林先生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这是他脸上唯一出现的波动,像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微不可见的石子。王主任倒抽了一口冷气。
“世界有轻微的昏暗,人们看到的是你的成就。在你没有成就以前,你只能如履薄冰地周旋。”我继续说着,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这些句子,有些来自我自己的“公开处刑”,有些是昨天弹幕洪流里的碎片,它们在我脑中盘旋,此刻成了我唯一的武器——用他们试图“净化”的思想碎片,作为回击的子弹。
林先生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第一次真正地聚焦在我脸上,不再是扫描,而是审视。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一下。他身后的银色箱子,某个指示灯无声地闪烁起来,发出幽蓝的光。
“还有,‘奇怪的动物会被保护起来,奇怪的人却遭到排挤。’”我盯着他,几乎是挑衅地说出这句昨天引起无数共鸣的弹幕,“这算不算一种…技术故障?”
房间里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主任的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不敢。
林先生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他那张人皮面具般的脸,第一次显露出一种…思考的痕迹?不是愤怒,不是惊讶,更像是一台超级计算机在全力分析一段无法理解的异常代码。他眼中的平静被一种极致的专注取代,那专注冰冷而锐利,仿佛要将我的脑壳剖开,直接检视里面的思维回路。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似乎慢了一丝:
“陈默同学,你的思维模式…呈现显著的‘非标准离散性’和‘逻辑自噬倾向’。”他像是在念一份诊断报告,“极具…研究价值。”
他站起身,动作流畅而无声。他没有再看王主任,目光始终锁定我。
“评估流程将升级为‘深度介入观察’。请跟我来。”他的语气不是命令,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他拿起那个闪烁着幽蓝指示灯的银色箱子,迈步向门口走去。
门开了。门外站着两个同样穿着深灰色制服、面无表情的人,像两尊门神。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研究价值?深度介入观察?这绝不是辅导,是抓捕。我成了他们眼中需要被解剖、被研究的“异常样本”。
我看着林先生走向门口的背影,看着门外那两个如同机器人的灰衣人。昨天扯下手环时那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寒意。反抗的念头在脑中疯狂滋生,但后颈的感应贴片依旧冰冷沉默——系统还在“维护”,它暂时无法将我此刻沸腾的、充满敌意的念头公之于众。
但这暂时的沉默,是更大的恐怖。我成了黑暗实验室里唯一清醒的小白鼠,而拿着手术刀的,是林先生和他背后那个庞大、冰冷、致力于“心灵净化”的机器。
我站在原地,没有动。教导处冰冷的空气像水一样包裹着我。林先生在门口停下,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等待着。那等待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压力。
王主任在我身后,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解脱意味的叹息。
我抬起脚,极其缓慢地,迈出了走向门口的第一步。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走廊尽头,那扇通往未知“深度观察”的门,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正在缓缓张开的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