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日是芝麻一样的事情,满地的芝麻,足以让我倒霉。”——高三(7)班,陈默。
这行猩红的文字,带着一种被系统扭曲过的、略带锯齿的宋体字效果,突兀地横亘在教室前方巨大的全息显示屏顶端。下面紧跟的是教室监控拍到的实时画面:我,陈默,正趴在课桌上,脸埋进臂弯,试图躲避物理老师投来的、混合了怜悯与厌烦的一瞥。
全班死寂,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头巨兽的肠胃在蠕动。我能感觉到几十道目光,滚烫的、冰凉的、好奇的、鄙夷的,针一样刺在我后颈皮肤上。这就是“心灵视窗”系统——我校斥巨资引进的“青少年思想健康动态监测及适时引导平台”。它通过遍布校园的神经信号采集器(伪装成空调口、照明灯甚至课桌纹理),实时扫描、分析我们的脑电波,将那些被算法判定为“非积极”、“非阳光”、“非主流价值观”的念头,不加修饰地投放在公共屏幕上,美其名曰“阳光驱散阴影”、“集体照见心灵”。
“陈默同学,”物理老师的声音干巴巴的,“请注意课堂纪律,也…注意调整心态。”他刻意避开了屏幕上那行关于“芝麻倒霉”的控诉。
调整心态?我盯着自己桌面上那块特制的磨砂玻璃板,它此刻正忠实地映射着头顶屏幕的内容。我的脑子像被强行剖开,最幽暗角落里的那点沮丧、那点对早上被值周生以“发型不精神”为由扣分的怨气,被赤裸裸地晾晒在六月的燥热空气里,供人参观点评。黑色幽默?这就是我们时代最顶级的讽刺剧。
“叮铃铃——”下课铃是救赎的号角。
我几乎是弹起来,想逃离这间思想屠宰场。刚冲出后门,走廊墙壁上巨大的柔性屏幕又猛地亮起,新的“心灵视窗”弹幕滚动播出:
“坏人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好人做错事,难道就永世不得超生?”——高三(7)班,陈默。
“没这道理。”——高三(7)班,陈默。
人群的窃笑和议论声浪般涌来。隔壁班的张强,人高马大,校篮球队“明日之星”,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了我一下,斜睨着屏幕嗤笑:“哟,陈大哲学家,又在思考人生真谛呢?阳光点行不行?天天负能量,难怪被‘视窗’抓典型!”
我踉跄一步,没吭声。心里另一个声音在咆哮,但被理智死死摁住。我知道,任何反驳的念头,只要带上丁点戾气,下一秒就会变成新的公开处刑弹幕。这系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滤掉所有尖锐的棱角,只允许温顺的、塑料花般的“积极”通过。真正的思想?那是需要被“净化”的病毒。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我像逃离核爆现场一样冲出教学楼,奔向相对“安全”的操场角落。夕阳把塑胶跑道染成一片病态的橘红。我靠着冰冷的单杠,大口喘气,试图把脑子里那些翻腾的、可能触发警报的思绪压下去。
“陈默?”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是苏晓,隔壁班的女生,眼睛像沉静的湖水。她递过来一瓶冰凉的矿泉水。“别在意张强他们,”她声音很轻,目光快速扫过附近一个伪装成景观射灯的微型采集器,“还有那破系统。”
我刚想道谢,一股强烈的委屈和不甘猛地冲上头顶。我盯着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我相信你,所以我可以依靠你吗?我对你好,所以我能要求你也理解我这种被扒光了示众的感觉吗?”这念头如此汹涌,我甚至能感觉到后颈植入式感应贴片传来一阵细微的、警告性的麻痒。
果然,几秒钟后,操场边最大的那块环形屏幕骤然亮起,我内心未经修饰的独白,被放大数倍,带着系统特有的冰冷电子合成音效,响彻在空旷的操场上空:
“我相信你,所以我可以凑巧于你的思想之上,对付各种困难吗?我对你好,所以我要求把别人的人生‘束缚’得很好。”——高三(7)班,陈默。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骨髓里。苏晓的脸瞬间白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行昭示着我内心“控制欲”和“依赖病”的罪证,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走开,背影消失在镀着残阳的人群中。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彻底误解的绝望将我钉在原地。冰冷的矿泉水瓶从无力的手中滑落,“啪”地砸在地上,水渍在塑胶地面上迅速洇开,像一块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
一周后,高考誓师大会。体育馆内人声鼎沸,空气闷热粘稠得像胶水。巨大的环形穹顶屏幕上,播放着精心剪辑的励志视频:晨光中的奔跑、深夜鏖战的剪影、历年状元意气风发的笑脸……背景音乐恢弘得让人头皮发麻。
校长挺着标志性的啤酒肚,站上讲台,满面红光,声如洪钟:“同学们!你们就是初升的太阳!是未来的栋梁!要坚信,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
就在他吐出“丑小鸭”三个字的瞬间,一个压抑已久、充满恶毒解构意味的念头,像蛰伏的毒蛇,猛地从我疲惫混乱的脑海深处窜出,带着积攒了无数公开处刑的怨毒,清晰无比:
“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不是因为她的努力,而是因为她爹妈本来就是天鹅!蠢货!”
完了!这念头如此清晰、锐利,像淬毒的匕首。后颈的感应贴片瞬间变得滚烫!我绝望地闭上眼,等待下一秒响彻全场的公开处刑和随之而来的毁灭性哄笑。
然而,预想中的公开处刑没有降临。
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的死寂。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讲台上红光疯狂闪烁,校长肥胖的脸僵在麦克风前,嘴巴徒劳地一张一合,像离水的鱼,却没有任何声音传出。他身后巨大的环形穹顶屏幕,原本播放的励志画面雪花般闪烁了几下,骤然熄灭。
紧接着,一行巨大、歪斜、仿佛带着无尽嘲讽的血红色弹幕,如同深渊巨兽的咆哮,猛地炸开在原本播放着“光明未来”的穹顶中央,覆盖了整片虚假的天幕:
“丑小鸭能变成白天鹅,不是因为她的努力,而是因为她爹妈本来就是天鹅!蠢货!”——高三(7)班,陈默。
那猩红的字迹,野蛮,巨大,带着一种系统从未有过的、近乎崩溃的狂乱渲染效果,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校长油亮的胖脸上,抽在整个精心营造的、虚假励志的会场氛围上!
死寂被打破了。不是哄笑,而是一片巨大的、倒抽冷气的嘶声,仿佛整个体育馆的氧气瞬间被抽空。
紧接着,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仿佛我那颗引爆的“思想炸弹”炸开了某个无形的堤坝。
穹顶巨幕上,我那行猩红的嘲讽下方,新的弹幕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水,疯狂地、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当你想测一块玻璃的硬度,它就注定要碎!这破考试就是那块玻璃!”——来源:加密模糊。
“扮演法官判别人有罪?台上那位才是影帝!”——来源:加密模糊。
“小时候怕鬼,现在怕人!尤其怕穿西装的!”——来源:加密模糊。
“我的天空没有太阳?现在连屏幕都黑了!”——来源:加密模糊。
“怎么算欺凌?台上唾沫横飞,台下窒息算不算?”——来源:加密模糊。
“保护孩子?抢打出头鸟才是传统艺能!”——来源:加密模糊。
“奇怪的动物被保护,奇怪的人被排挤,懂了!”——来源:加密模糊。
“当你达到一定高度?不,当你爹达到一定高度!”——来源:加密模糊。
“一味跟进钱太多,钱塔内所见症结?说的就是你!”——来源:加密模糊。
……
无数条弹幕,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怒、自嘲、绝望、洞察和赤裸裸的讽刺,汇成一股狂暴的、不可阻挡的信息洪流,在体育馆巨大的穹顶屏幕上疯狂滚动、叠加、碰撞!红色的、黑色的、扭曲的字体,如同末日狂欢的涂鸦,瞬间淹没了整个视野。它们来自在场的每一个被“心灵视窗”长久窥视、压抑的灵魂,此刻借助系统短暂的过载崩溃,挣脱了束缚,将那些被判定为“阴影”的真实想法,彻底倾泻在这片被谎言粉饰的空间!
体育馆彻底乱了。老师们惊慌失措,徒劳地对着耳麦吼叫。学生们仰着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片翻滚的、震耳欲聋(尽管无声)的“思想风暴”,脸上混杂着惊恐、茫然,以及……一丝隐秘的、扭曲的快意?巨大的、无形的压力在无声的弹幕狂潮中积累,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穹顶掀翻。
校长肥胖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由红转白,再变成一种濒死的猪肝色。他徒劳地指着那一片象征彻底失控的猩红与漆黑交织的屏幕,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最终眼白一翻,庞大的身躯像一袋失去支撑的土豆,“咚”地一声重重栽倒在讲台上,麦克风摔出刺耳的尖啸。
就在这彻底的混乱达到顶点时,“嗡”的一声长鸣,穹顶屏幕猛地一暗,所有疯狂滚动的弹幕瞬间消失。系统强制重启了。
刺眼的白光重新占据屏幕,一行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巨大蓝色通知覆盖了一切:
【系统维护中。心灵净化,需要您的理解与耐心。】
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被强行掐断宣泄后的、令人窒息的空虚。我站在混乱边缘,看着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将不省人事的校长抬下去,看着屏幕上那行虚伪的蓝色通告。
我低下头,用力扯下了手腕上那个监测生理指标、象征“心灵健康”的银色手环。冰冷的金属部件在掌心硌着。我把它狠狠摔在地上,塑料外壳应声碎裂,细小的电路板和芯片散落在肮脏的地板上,像一堆失去魔力的昆虫残骸。
走出体育馆沉重的侧门,外面真实的夜风带着尘土和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吹散了馆内残留的闷热和消毒水味。天边,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喧嚣地闪烁着,构成一片虚假的光海。
我抬起头,望向真正的夜空。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月,只有城市的光污染在低空晕染开一片模糊的、病态的橙红色光幕。它既不是能带来希望的太阳,也不是吞噬一切的黑光。它只是人造的、混沌的、无处不在的微明。
我深吸了一口这并不算清新的空气,迈步走进这片暧昧不清的光里。身后,体育馆沉重的门缓缓关上,将那片刚刚经历过思想风暴的虚假穹顶,连同那个强制“净化”的通知,一起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