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处那扇冰冷的金属门在身后无声地关闭,隔绝了王主任那如释重负的、几不可闻的叹息。走廊里异常安静,只有我们四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林先生走在最前面,步伐精确得像用尺子量过。两个灰衣人一左一右,将我夹在中间。他们身上没有汗味,没有香水味,只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新出厂电子设备的金属和塑料混合的冰冷气息。他们的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我只是他们需要运送的一件物品。
没有去校长室,也没有去任何熟悉的学校区域。林先生带着我们走向教学楼后方,一扇我从未注意过的、伪装成消防通道的厚重金属门。他用手指在门侧一个不起眼的感应区按了一下,门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条向下延伸的、被惨白LED灯管照亮的甬道。空气瞬间变得阴冷干燥,带着地下空间特有的尘土和金属味道。
我们沉默地向下走。甬道很深,墙壁是光滑的混凝土,没有任何装饰。脚步声在这里被放大,又迅速被吸音材料吞噬。压抑感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脚踝,向上侵蚀。我脑中闪过无数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但现实比电影更令人窒息——没有怪物,只有冰冷的秩序和精准的“研究”。
甬道尽头,又是一扇厚重的金属门。林先生再次验证身份,门滑开。
里面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这不是想象中的阴森地牢,而是一个巨大、空旷、冰冷到极致的白色空间。天花板极高,布满密集的通风口和管线。地面是光滑无缝的白色复合材料,反射着无处不在的惨白顶光,晃得人眼晕。空间中央,孤零零地摆放着一张造型奇特的座椅——与其说是椅子,不如说是一个半包裹式的、由某种乳白色生物工程材料构成的“茧”。它连接着无数粗细不一的透明管线,管子里流淌着淡蓝色的荧光液体。座椅前方,是一个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弧形屏幕,此刻是深邃的黑色,像一只巨大的、闭着的眼睛。屏幕下方,是几排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复杂控制台。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绝对的、无菌的寂静。只有设备运行发出的极其低沉的、高频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昆虫在振翅,钻入人的耳膜,直抵神经末梢。
“请坐。”林先生的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响起,没有任何回音,显得更加冰冷。他指了指那个白色的“茧”。
我看着那个东西,胃里一阵翻腾。这不像评估,更像是要进入什么维生舱。
“深度介入观察…就是坐在这里?”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初步接触阶段。”林先生走到控制台前,打开了他的银色手提箱。里面精密的仪器被逐一取出,连接上控制台的主系统。屏幕上亮起复杂的、不断滚动的数据流和脑波图样。“我们需要建立更稳定的神经共振链接,以精确捕捉和分析你的思维模式,尤其是其‘非标准离散性’和‘逻辑自噬倾向’的触发机制与传播路径。”他说话的语气,像是在讲解一台精密仪器的操作手册。
一个灰衣人无声地走到我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却比任何凶狠的目光都更令人胆寒——那是一种彻底的、非人的漠然。
我别无选择。沉重的脚步挪向那个白色的茧。椅面冰冷,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当我坐进去时,两侧和后背的生物材料似乎微微变形,以一种令人不适的方式贴合着我的身体轮廓。灰衣人熟练地拿起座椅旁头盔状的装置,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银色感应触点。
“放松。”林先生头也不回地说,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操作着,“抗拒会增加链接阻抗,可能导致数据失真或…不必要的神经刺激。”
头盔扣了下来。冰凉的触点紧贴头皮和太阳穴,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一股细微的、带着酥麻感的电流瞬间窜过大脑皮层,我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
“开始建立初级神经接口。”林先生的声音在头盔内置的微型扬声器里响起,清晰得如同在我脑中直接说话,“思维基线扫描启动。”
巨大的弧形屏幕亮了起来。不再是黑色,而是变成了一片混沌的、不断流动的灰色噪点背景。在噪点中央,开始浮现出一些模糊、扭曲、闪烁不定的影像碎片:
满地打滚的芝麻,带着一种荒谬的、令人窒息的粘稠感。
物理老师投来的、混合了怜悯与厌烦的一瞥,被无限放大、扭曲。
张强撞过来的肩膀,动作被慢放,恶意被提取得无比纯粹。
操场上,苏晓苍白的脸和转身离去的背影,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记忆。
体育馆穹顶,那猩红野蛮的“蠢货!”弹幕,带着毁灭性的能量炸开。
校长像一袋土豆般轰然倒地的慢动作。
这些画面不是连贯的,而是像被撕碎的噩梦残片,被强行抽取、放大、投放在这面巨大的、冰冷的审判之墙上。它们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思维噪音”——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的、关于这些画面的原始情绪波动:委屈、愤怒、羞耻、绝望、一丝扭曲的快意……所有这些,都被剥离了语言的外壳,赤裸裸地呈现为屏幕上同步跳动的、代表不同情绪波长的彩色光带。
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扔在解剖台上,大脑被粗暴地切片、染色、放在显微镜下供人观察。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羞耻感和被侵犯感淹没了我。
“情绪波动强烈,”林先生的声音毫无波澜地陈述着,“羞耻感峰值显著,伴随强烈的抗拒意识。记录为‘非标准离散性’的典型防御反应。”
他话音刚落,屏幕上代表“抗拒”的深红色光带猛地飙升,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屏幕。与此同时,那些噩梦碎片中,属于“苏晓苍白脸庞”的画面骤然清晰、定格,并开始以一种令人心悸的频率高频闪烁!仿佛我脑中所有关于她的懊悔、被误解的痛苦,都在这个冰冷的仪器下被精准地定位、放大、作为研究样本!
“不!”我忍不住在头盔里嘶吼出声,身体剧烈地挣扎起来,想要扯掉那该死的头盔。
头盔内部瞬间传来一阵强烈的、如同无数钢针同时刺入大脑的剧痛!我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身体被座椅的生物材料牢牢束缚住,动弹不得。
“警告:链接稳定性下降。施加一级神经抑制脉冲维持链接。”林先生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次轻微的信号干扰,“目标对特定情感锚点(标识:苏晓)反应过度。标记为重点分析对象。”
剧痛稍缓,但大脑里残留着一种被电击后的麻木和嗡鸣。屏幕上,苏晓的脸庞依然在刺眼地闪烁着,旁边标注着冰冷的“重点分析对象”字样。我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浸透了后背,黏在冰冷的椅背上。
就在这时,控制台的一个独立小屏幕上,一串红色的警报代码突然急促闪烁起来,伴随着一个低沉的蜂鸣音。
林先生的眉头,第一次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他迅速调出一个新的监控窗口。窗口里显示的似乎是学校某个区域的实时画面——一条空旷的走廊。画面边缘,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
“外围感应节点检测到未授权生物信号活动。”一个灰衣人立刻汇报,声音通过头盔里的扬声器传来,“信号源微弱,移动轨迹异常,规避了标准监控路径。特征扫描…无法匹配数据库。初步判定为…入侵。”
入侵?
这个词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我绝望的泥潭。
林先生的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操作,调取更多监控画面,但那个模糊的影子如同幽灵,总是在画面边缘一闪即逝,巧妙地避开了大部分清晰的摄像头捕捉点。他眼中那种绝对的平静被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警惕取代。
“激活‘清道夫’协议,坐标B7区至C3区。目标:拦截、识别、捕获。”林先生的声音里多了一丝金属般的硬度,“优先级:高。确保‘茧房’绝对隔离。”
两个灰衣人立刻转身,动作迅捷无声地消失在通往入口的甬道方向。巨大的金属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滑上、锁死。空旷的白色空间里,只剩下我,林先生,还有屏幕上那不断闪烁的、苏晓苍白脸庞的定格画面,以及监控窗口里那个如同鬼魅般时隐时现的模糊影子。
头盔的束缚依旧冰冷,大脑的麻木感尚未完全消退,但一股新的、混杂着惊疑和一丝渺茫希望的电流,却在我被绝望冻结的思绪中悄然窜过。
是谁?在这个被“心灵视窗”系统严密监控、如同铁桶一般的堡垒地下,谁能像幽灵一样潜入?是苏晓?还是……别的什么人?
林先生的目光紧紧锁定着那个不断切换的监控窗口,他放在控制台上的手指,不再像之前那样精确无误地敲击,而是微微蜷曲起来,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和……凝重。他暂时忽略了我,忽略了屏幕上还在闪烁的“重点分析对象”苏晓。
整个“茧房”陷入了另一种更微妙的死寂。只有设备低沉的嗡鸣,监控画面切换的细微电流声,以及我头盔里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冰冷的白色空间里,一场无声的猫鼠游戏,正在我和林先生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维度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