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往椅背上一靠:“要说惨,维克多你看到的那些商人还能做买卖。工人区那帮退伍的老兵,那才叫真惨。”
“怎么说?”连城问。
“我今天去了趟下城区,”马克端起酒杯晃了晃,“你们知道那地方吧?老兵扎堆的地儿。我在那泡了一下午,听的那些事儿,真他妈让人憋屈。”
他灌了口酒:“碰到个老哥,叫谢尔盖,五十出头,以前是装甲师的六级士官。按说这种技术兵,干满二十年退伍金能拿一大笔,后半辈子根本不愁。”
“结果帝国一来,全完了?”维克多接话。
“可不是嘛,”马克苦笑,“政府没了,退伍金泡汤了,银行里那点存款也吃光了。最操蛋的是,他那些技术证书,什么高级维修资格证、装甲兵技师证,在帝国眼里全是废纸——人家不认‘叛军’的任何东西。”
艾莉丝小声问:“那他现在靠什么生活?”
“搬砖。”马克说这两个字的时候,脸都扭曲了,“操,一个能把T-90坦克大卸八块再装回去的高级技师,现在他妈的在工地上搬砖!一天三十块,还得看包工头脸色。”
“那确实……”
“你们是没看见,”马克打断艾莉丝,“今天酒吧里有人拿了把坏掉的拉斯枪,帝国军的制式装备,修理店要价八百。谢尔盖看了一眼,说给我二十分钟。”
他比划着:“就看他把枪拆得稀碎,改了几个地方,清理、调校、组装。妈的,不到二十分钟,那枪比刚出场还顺!旁边一圈人都看傻了。”
连城往前探了探身子:“这种技术,军工厂不要?”
“我也这么问的,”马克摇头,”结果谢尔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让我自己去军工厂门口看看招工告示。”
“写的什么?”
“需提供无犯罪记录证明,无反帝国活动历史,”马克冷笑,“最绝的是后面还有一条——曾服役于敌对武装者不予考虑。”
维克多皱眉:”可技术摆在那儿啊。”
“技术?技术个屁!”马克一拍桌子,“在他们眼里,出身纯正比什么都重要。”
连城心中一动,自己这叛军后代,要不是为了树立一个样板,怕也是一个下场。
他越说越来气:“酒吧里这种人多了去了!老安东,当年摆弄防空雷达那叫一个溜,现在呢?在破厂子门口当保安。小刘以前是装甲连的技术军士长,什么故障到他手里都能搞定,现在天天在菜市场剁猪肉。还有个王哥,通讯营的,会修十几种型号的电台,从模拟到数字信号都精通,现在干啥?妈的,街边卖报纸!”
“他们就没想过其他办法?”艾莉丝问。
“想了,当然想了,”马克声音低下来,“谢尔盖他们几个搞了个地下修理铺,专修各种设备。手艺好,价格便宜,生意其实不错。可这玩意儿违法啊。”
他叹了口气:“上个月有人就栽了,说是‘非法经营’、‘扰乱市场秩序’。现在人还在号子里蹲着呢。”
连城琢磨了一下:“这些人对帝国是什么态度?”
“这就是最操蛋的地方,”马克苦笑着摇头,“你以为他们恨帝国恨得牙痒痒?还真不是。谢尔盖跟我说了句话,我现在还记得。”
“说什么?”
“他说:兄弟,我不管谁当家,帝国也好,联邦也罢,我就想靠手艺混口饭吃。”
维克多叹气:“真是糟蹋人才。”
“可不是嘛,”马克狠狠灌了口酒,“几百号技术过硬的老兵,年富力强,经验老道。结果呢?搬砖的搬砖,杀猪的杀猪,要饭的要饭。反过来看军工厂,一帮菜鸟在那瞎折腾,次品率高得吓人。真他妈讽刺。”
维克多皱着眉头:“这么搞下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你以为帝国在乎?”马克冷笑,“我今天听谢尔盖他们分析,这事儿其实挺简单——两边打仗时上边曾经下了个文件,说要‘确保关键岗位的政治可靠性’。”
“然后呢?”
“然后到了地方就变味了呗,”马克摊手,“州政府加一条‘需要清白背景’,市里再加一条‘无犯罪记录’,到了厂里干脆一刀切——前政府的人一律不要。”
连城若有所思:“层层加码?”
“可不是嘛,”马克点头,“每一级都怕担责任,都往严里整。弄得好像前政府的人都是自爆狂人似的。其实上面哪在乎你是修坦克的还是修电台的?”
“官僚主义害死人啊。”维克多叹气。
“最扯的是,”马克又喝了口酒,“军工厂那边其实缺人缺疯了。我听说有个车间主任私下抱怨,说要是能招几个老技师,产量能翻一倍。可惜上面有规定,他也不敢。”
连城问:“就没人反映这个问题?”
“反映?向谁反映?”马克苦笑,“负责招工的是人事处,人事处看的是政策文件。你跟他说技术人才浪费,他跟你说政治纪律。再说了,出了事谁负责?招个‘政治不可靠’的人,将来要是出点啥事,这个人事处长的乌纱帽就没了。”
“所以宁可不做事,也不能做错事。”维克多总结道。
“就是这个理,”马克重重一拍桌子,“最可恨的是,这帮当官的还觉得自己做得对——‘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他们不用搬砖,当然不心疼。”
“其实这些老兵不怕苦日子,他们早就习惯了,知道什么最可怕吗?”马克盯着杯中的酒,“这些人的手艺正在一点点废掉。”
他放下酒杯:“今天谢尔盖修完那把枪,酒吧里一片喝彩,都说他宝刀未老。可我看他坐在那儿,脸上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怎么了?”
“后来人散了,就剩我们几个,”马克声音低下来,“谢尔盖才说实话——以前这种活儿,他听一听就知道哪儿坏了,顶多十分钟搞定。今天呢?折腾了二十分钟,还得大卸八块才找到毛病。”
维克多不解:“可枪不是修好了吗?”
“他说那不一样,”马克摇摇头,“他跟我比划——以前这手指头往枪机上一搭,哪怕差一丝一毫都能感觉出来。现在呢?摸半天心里都没底,得靠眼睛死盯着看。”
“退步这么大?”
“可不是嘛,”马克苦笑,“他伸出手让我看——满手老茧,硬得跟铁皮似的。他说:搬了三年砖,这手啊,废了。”
艾莉丝轻声问:“就没办法恢复吗?”
马克摇摇头,一仰头把酒干了:“恢复?拿什么恢复?”马克苦笑着摇头,“谢尔盖说他一开始还真有这个念头,晚上下工后练练手,可那些军工器材,他一个搬砖的,上哪儿弄去?”
他停了停,又灌了口酒:“他原话是——手艺这东西就像刀,三天不磨就钝,三年不用就锈死了。最难受的是什么?是心里还记得该怎么做,手却再也做不到了。”
包厢里一片沉默。
连城慢慢放下酒杯,声音很平静:“谢尔盖这些人,帝国说他们是威胁,我说他们是人才。帝国不敢用,我用。帝国看不上,我看得上。”
他看着马克:“你回去告诉谢尔盖他们几个,想重新摸摸扳手的,到我这儿来。”
马克的眼睛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