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管区司令部是座改建的沙俄时代建筑,走廊里弥漫着一股霉味。
推开萨姆索诺夫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的酒臭扑面而来。
萨姆索诺夫少校趴在办公桌上,旁边倒着三个空酒瓶。桌上的文件被当成了杯垫,上面全是水渍和酒渍。墙上的帝国双头鹰徽章歪斜着,下面挂着的星界军旗帜已经泛黄卷边。
“少校?”谢苗诺夫轻咳一声,“连城上尉到了。”
老头迷迷糊糊地抬起头,花白的胡子上沾着不知是口水还是酒水。
他眯着充血的小眼睛看了看门口,然后哈哈大笑:
“帝国的小英雄来了!快进来,进来!”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差点把椅子弄翻,“谢苗诺夫,再拿几个杯子!朋友来了要有好酒!”
连城和维克多走进办公室。屋内的陈设可以说是一片狼藉——军事地图上画满了不明所以的圆圈,弹药箱被当作茶几,角落里甚至堆着几件脱下的军服,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味。
“坐坐坐!”萨姆索诺夫用力拍着桌子,震得上面的酒瓶叮当作响,“当在自己家一样!在赤塔,我们不讲那些虚头巴脑的!”
谢苗诺夫从柜子里翻出四个杯子,熟练地用袖子擦了擦,摆在桌上。
“这是我的珍藏!”萨姆索诺夫从桌下摸出一瓶没有标签的透明液体,“自己酿的,七十三度!比帝国配给的马尿强多了!”
他颤巍巍地倒酒,大半都洒在桌上。
“来!”老头举起杯子,酒洒了一手,“为了…为了什么来着?”
“为了帝皇。”谢苗诺夫小声提醒。
“对对对!为了帝皇!”萨姆索诺夫一仰头,把酒灌了下去,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好酒!够劲!”
连城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液体滑过喉咙时像是一团烈火,他打赌这玩意肯定能用打火机点着。
维克多则是一饮而尽,还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
“好!有斯拉夫男人的样子!”萨姆索诺夫赞许道,又开始倒第二轮,“你们知道吗?我在这鬼地方待了…待了多少年来着?”
“三年,长官。”谢苗诺夫说。
“三年!”老头重重地拍桌子,“三年了!在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你们知道这三年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他晃了晃酒瓶,“就靠这个!”
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清醒的人在赤塔活不长!太清醒了,就会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想太多不该想的事!”
他的眼神突然露出一丝清明,盯着连城:“就比如我其实不想知道,一个刚刚晋升的、前途无量的上尉,为什么会被派到这种鬼地方来。”
连城刚想回话,却被对方打断了。
“等等,不能光喝酒!”萨姆索诺夫突然想起什么,对谢苗诺夫大喊,“把我的宝贝都拿上来!贵客来了,不能寒碜!”
谢苗诺夫叹了口气,从旁边的橱柜里端出几个盘子:腌黄瓜、黑面包、熏鱼、还有一盘不知道放了多久的香肠。最后是一罐鱼子酱——里面的东西已经发黑了。
“这才像样!”萨姆索诺夫抓起一根腌黄瓜,咔嚓咬了一口,“来,先干一杯!”他举起杯子,“敬帝皇!敬远征军!敬…呃…敬什么来着?”
谢苗诺夫小声提醒:“敬霍克什罗德中将。”
“对对对!敬中将!”老头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把杯子砸在桌上。
连城和维克多对视一眼,也跟着喝了。
“好酒量!”萨姆索诺夫又开始倒酒,“你们知道吗?我年轻的时候,一口气能喝一整瓶烂肠酒!那玩意喝下去,从喉咙一路烧到肚子,可比什么伏特加烈多了。”
他撕下一块黑面包,蘸着鱼子酱,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当年的“光辉事迹”:“那是M41.776年,我还是个少尉…对,就在弗里吉达第七冰原!二十个叛军包围了我们的哨所…”
维克多配合地露出认真聆听的表情,时不时地”哦”一声。连城则安静地吃着一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面包,认真观察着这个外表粗犷的酒鬼。
“…我一个人冲出去,拉斯枪都打没电了,就用枪托砸!”老头比划着,差点打翻酒瓶,“砸死了三个!剩下的都吓跑了!”
“真英勇。”维克多恭维道。
“那当然!”萨姆索诺夫得意地灌下一杯,“还有一次,在北境雪原上,碰到一头孽狼…”
“…有三米高!爪子这么长!”老头伸开五指比划,“我赤手空拳,一拳打在它鼻子上…”
谢苗诺夫忍不住轻咳一声。萨姆索诺夫瞪了他一眼,继续道:“它扑过来,我一个翻滚,抓住它的后腿…”
故事越讲越离谱,从徒手击毙变孽狼,到孤身一人端了叛军的弹药库,再到在暴风雪里拖着半个连的伤兵走了七天七夜…
“少校的经历真是…丰富。”连城终于开口,努力不带任何嘲讽的意思,“看来赤塔有您坐镇,出不了任何乱子。”
萨姆索诺夫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可不是吗!但是…这地方…嗝…这地方还是有点邪乎!”
讲到一半,萨姆索诺夫突然停了,盯着手里的酒杯发呆。
“少校?”谢苗诺夫担心地问。
“我在想…”老头含糊不清地说,“为什么机械教那帮铁罐头不改进酿酒技术?地球的酒每年都在变化,而帝国的酒还是三百年前的配方。”
他举起杯子对着灯光看,里面的液体清澈透明:“三百年了!帝国能造出泰坦,能造出巨舰,但这破酒还不如地球一个小作坊里造的。”
维克多忍不住插话:“因为STC模板不能随意更改?”
“没错!就是这个理!”萨姆索诺夫猛地一拍桌子,酒洒了一地,“但你知道为什么不能改吗?”
不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铁人叛乱是一方面…但真正的原因…”
他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整个人趴在桌上,像是要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是奸奇。”
“奸奇?”连城心中一动,下意识地重复道。
“嘘!”老头竖起一根手指,东张西望,仿佛那位欺诈之神就藏在某个角落,“万变之主,谎言编织者,命运的…的什么来着?”
“命运的建筑师。”连城平静地接话。
萨姆索诺夫猛地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诡谲的微笑:“对!太对了!老弟果然见多识广!”
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但这次没有立即喝下去,而是盯着杯中的漩涡:“每一个改变,每一个‘创新’,都不过是祂的游戏。”
“今天你改个配方,让酒更好喝一点。”他伸出一根手指,“明天你就想改进蒸馏器,后天想重新设计整条生产线…”
他做了个螺旋上升的手势:“最后呢?轰!又一个知识的诅咒,又一批疯掉的技术神甫。”
谢苗诺夫欲言又止,显然他有不同意见。
“所以,”萨姆索诺夫终于喝下那杯酒,“三百年的老配方最安全。难喝?难喝就对了!至少它不会突然变成恶魔的口水!”
“一直不变就会走向腐朽。”连城平静地说。
“哈!”萨姆索诺夫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小伙子,你看看我,够腐朽么?”
他摊开双手,展示着自己皱巴巴的军服、乱糟糟的胡子、满是酒渍的桌子:“腐朽但活着,这才是赤塔的哲学。”
老头抓起一片熏鱼,大口咀嚼着:“你知道这鱼是什么时候熏的吗?前年冬天!但还能吃,还不会毒死人。为什么?因为它腐朽得恰到好处!”
维克多忍不住皱了皱眉,悄悄把手里的鱼放了回去。
“整个赤塔都是这样。”萨姆索诺夫用沾满油脂的手指着窗外,“朱可夫是个混蛋,但他知道怎么让城市运转。铁路工人是刺头,可只有他们知道怎么修铁轨;税务官是吸血鬼,可我们的薪水都靠他。没这些脏东西,这地方早完了。”
他重重地拍了拍桌子:“这就是平衡!丑陋、肮脏、令人作呕,但它可以运转!”
“听起来仍然像是缓慢死亡。”连城说。
“死亡?”老头又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上尉,在这个该死的银河里,慢慢死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一半:“你看看那些想要‘改变’的地方吧。塞拉菲纳九号,本来挺安稳的,非要搞什么技术改革,结果虫子疯了,庄稼烂了,最后连人都得一锅端。洛基亚星群,贵族们嫌军费贵,把防线交给私军打理,结果敌人一来,这帮私军比贼跑得还快,连帝皇圣像都给丢了。”
“所以,”萨姆索诺夫给自己倒上最后一杯,“在赤塔,我们选择腐朽。像这条咸鱼,像这瓶劣酒,像我这个老酒鬼。”
他举起杯子:“敬腐朽!敬活着!敬…敬他妈的保持现状!”
“不说那远在天边的事了,我给你们讲个本地的故事。”萨姆索诺夫又开始倒酒,这次手稳了许多。
“三年前,帝国派来一个叫马克西姆的政委,审判庭的。年轻,正直,眼睛里不容沙子。”
他喝了口酒:“第一个月,他抓了朱可夫手下收保护费的。民众很高兴,觉得终于有人管事了。”
“这不是好事?”维克多问。
“等着。”老头竖起一根手指,“第二个月,没人收保护费了,但街上开始乱子。为什么?出来无数小帮派抢地盘,他们可不像朱可夫那么‘文明’。”
“民众开始恐慌,但大体还过得去。”萨姆索诺夫继续,“第三个月,马克西姆查封了朱可夫的仓库,说要彻底断绝黑市。”
“然后?”
“合法商店里什么都买不到,黑市又没了。”老头苦笑,“大家开始囤积物资。越囤越慌,越慌越囤。到第四个月,面包都买不到了。”
谢苗诺夫插话:“我记得那时候,三个月的工资才能换一袋面包。”
“对。但这还没完事。”萨姆索诺夫的声音变得阴沉,“然后马克西姆做了最蠢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战胜了朱可夫,于是开始指责铁路工人‘操控市场’,要收拾他们。”
“那可不明智。”
“十一月,西伯利亚最冷的时候,赤塔所有货运线都停了。”老头盯着杯中的酒,“显而易见,没有火车,就没有煤炭。没有煤炭,供暖就得停了。”
他停顿片刻:“你知道零下四十度的夜晚,没有燃料意味着什么吗?”
房间里一片沉默。
“人们开始烧家具,烧书,烧一切能烧的。”萨姆索诺夫的声音越来越低,“恐惧、愤怒、绝望…这些情绪在整个城市蔓延。三十万人,同时在诅咒,在哭泣,在祈祷。”
“然后粮仓被袭击了。”老头继续,“马克西姆下令开枪。死了十七个人,包括三个孩子。”
“那是导火索。”萨姆索诺夫的手又开始微微颤抖,“死者的家属开始报复,烧了两个帝国检查站。朱可夫的旧部趁机回来,要夺回地盘。新帮派不甘示弱,三方在街上火拼。”
“马克西姆怎么做的?”连城问。
“他申请了支援。”老头继续苦笑,“在居民区使用重火力维护秩序。一个星期,死了两百多人。”
谢苗诺夫补充道:“我记得那些尸体堆在广场上,没人处理,都冻成了冰雕。”
“然后局面就完全不可收拾。”萨姆索诺夫继续说道,”仇恨与愤怒充满了整个城市。”
“然后呢?”维克多的声音有些发抖。
“第三周,开始出现征兆。”老头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在梦里听到低语,有人看到墙上的血迹在蠕动。几个孕妇同时流产,那婴儿…完全不像人类。”
“亚空间入侵……。”连城喃喃道。
“马克西姆终于意识到不对,但为时已晚。”萨姆索诺夫点头,“当三十万人的绝望和仇恨达到临界点时,现实的帷幕被撕开了。”
他一口喝干杯中酒:“十二月二十一日,赤塔变成了地狱。”
“马克西姆呢?”
“第一个死的。”老头冷笑,“一只恐虐魔把他穿在爪子上,四处游街。”
萨姆索诺夫重重地放下酒杯:“三天三夜,恶魔在城里肆虐。最后是从伊尔库茨克调来一个师,加上无数战斗修女和国教牧师,才封住裂隙。那场战斗死了三千多人。”
他紧紧盯着连城。“三千人的命,换来了什么?”他继续自问自答,“换来了一个认识——赤塔不需要改变。”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窗边:“上尉,你看看外面。”
连城和维克多看向窗外。
暮色中的赤塔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就像是一只垂死的巨兽。
“丑陋吗?”老头问。
“确实不怎么样。”维克多诚实地回答。
“但它还活着。”萨姆索诺夫转过身。“苟延残喘,但是活着。”
他颤巍巍地走回座位:“这就是赤塔的平衡。像一个精密的炸弹,各个组件互相制衡,所以不会爆炸。”
“听起来大难临头了。”连城说。
“大难临头?”老头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整个该死的银河哪里不比这里凶险?”
他用力拍着桌子:“但赤塔还在!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们不变!”
萨姆索诺夫举起酒杯,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醒:“上尉,我知道你是来干什么的。年轻人总想改变些什么,就像马克西姆。”
他一饮而尽:“我不阻止你,也阻止不了。但记住一件事——”
老头盯着连城的眼睛:“在你点燃第一根导火索之前,想清楚你能不能控制爆炸的方向。因为一旦开始改变,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酒杯:“敬不变!敬活着!”
说完,萨姆索诺夫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发出了鼾声。
谢苗诺夫叹了口气:“少校喝多了,两位请回吧。”
临出门时,连城回头看了一眼瘫成一团的上校。
他活着,但也仅仅是活着,如同王座上的腐尸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