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生入住贾府大观园鹿鸣阁之后,好几天除了和宝玉逛了次园子,并未见客,每日都在院中读书。
暮色四合时,鹿鸣阁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陈安生正伏案批注《通鉴》,闻声笔尖一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公子,”锦瑟悄步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林姑娘来了。”
陈安生指尖微颤,笔杆嗒地落在砚台上。
这几日他闭门不出,一则是为避人耳目,二则....是在等。
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该来的人。
院门吱呀轻响,夜风裹着淡淡药香卷入书房。
黛玉一袭月白绫袄立在灯影交界处,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簪子,怀里抱着个青布包袱。
“林...妹妹?”陈安生起身时带翻了绣墩。
这个称呼在舌尖滚了滚,终究还是顺着久日的斟酌脱口而出。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黛玉的目光扫过他案头摊开的兵书,又掠过墙上悬挂的佩剑,最后定格在他腰间那枚青玉佩上,正是她当初在碧纱橱所赠。
“长生哥哥好大的架子。”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非要我亲自来讨,才肯还书么?”
这一声“长生哥哥”唤得自然,却让陈安生心头微震。
自林如海病逝后,黛玉对他的称呼便悄然改变。
不再是客套疏离的“陈公子”,亦非从前在扬州时随口的“安生”,而是取了他名字,唤作“长生哥哥”。
这其中微妙的变化,陈安生心知肚明。
地位的转换,让两人之间终于有了对等的可能。
包袱散开,露出本《楚辞集注》,正是当初离开扬州时她所赠。
书页间夹着的杏花早已枯黄,却仍固执地保持着绽放的姿态。
陈安生喉头发紧。
他当然记得那日在林府,黛玉将书递给他时说的话:“这书里有批注,你...”话未说完便红了耳尖。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案上烛火摇曳不定。两道影子在墙上忽远忽近,像极了欲言又止的距离。
夜风掠过窗棂,烛火猛地一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又倏然分开。
陈安生望着那本《楚辞集注》,书脊上还留着当初被雨水洇湿的痕迹。
他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擦过黛玉的袖口,触到一丝微凉的绸缎。
“妹妹若想讨书,遣紫鹃来便是。”他声音低哑,“夜深露重...”
“我若不来,”黛玉打断他,眸光如星,“长生哥哥是不是打算一直躲下去?”
这话问得直白,陈安生一时语塞。
他自然明白黛玉话中所指。
她真正要问的,不是书,而是他为何会以“林长生”的身份出现在贾府,又为何迟迟不去见她。
烛芯又爆了个灯花,映得黛玉眉眼愈发清透。
陈安生忽然发现,她眼底藏着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情绪,不是疑惑,不是责怪,而是...
是了,以黛玉的聪慧,怎会猜不透其中关窍?
林如海临终前既安排了陈安生入京,又让他借林家远亲之名栖身贾府,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我...”陈安生摩挲着书页间干枯的杏花,千言万语哽在喉头。
他想说这非他所愿,想说那日扬州码头一别后种种,更想说自己从未想过要欺瞒于她。
可最终,却只是轻声道:“这花还留着。”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住了。
入京以来,陈阁老为他铺就的青云路,朝堂各方势力的暗中窥探,贾府众人或敬畏或猜忌的目光...
这些无形的压力,早已在他肩头垒成一座看不见的山。
此刻面对黛玉,他本应该说些体面话,或是解释自己入府的缘由。
可不知怎的,望着那朵被时光风干的杏花,所有精心准备的言辞都消散了,只剩下一句最直白、最无用的感叹。
黛玉深知,自陈安生被认作陈阁老独子的那一刻起,他便注定要背负起沉重的责任。
烛光摇曳间,她望着眼前这个已然蜕变的少年,恍然发觉他眉宇间已染上几分与陈阁老相似的深沉。
“长生哥哥近日在读什么?”黛玉轻声问道,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资治通鉴》,书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墨迹犹新。
陈安生将茶盏往她手边推了推:“不过是些粗浅的治国之道。”
茶汤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映出他眼底的疲惫。
黛玉了然。
陈阁老年事已高,朝堂风云变幻,这位权臣显然已等不及按部就班地培养继承人。
她注意到陈安生右手虎口处的茧子,那是连日执笔留下的痕迹,与从前在贾府做小厮时的劳损截然不同。
“父亲临终前...”黛玉突然开口,又戛然而止。
她本想说林如海也曾这般夙夜忧心,却忽然意识到这样的比较多么残忍。
夜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陈安生的目光落在黛玉腕间的银镯上,那是守孝的象征。
他忽然低声道:“令尊批注的盐政折子,我近日都在研读。”
黛玉猛地抬头,在陈安生眼中看到了然的神色。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知道林如海为何而死,知道盐政背后的暗流,更知道陈阁老将他安插在贾府的深意。
“这茶...”黛玉轻抿一口,转移了话题,“倒是像极了扬州的味道。”
陈安生会意,顺着她的话头道:“是锦瑟按旧方子煮的。“他顿了顿,“有些事,终究要有人去做。”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
黛玉看着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忽然明白,眼前之人再不是那个需要她教习识字的小厮,而是一个正在快速成长的政坛新秀。
院外,更鼓声声。
黛玉起身告辞时,陈安生突然道:“妹妹若得空,可常来指点诗文。”
这看似平常的邀请,让黛玉脚步微顿。
她回眸一笑,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长生哥哥既开口,黛玉自当从命。”
夜风穿过回廊,将她的衣袂吹得翩跹如蝶。
陈安生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知道从今夜起,他们之间除了旧日情谊,更添了一份心照不宣的同盟之约。
而这份心照不宣的同盟之约,将使陈安生砥砺前行的源源动力。
陈安生缓缓合上书卷,窗外月光正映在资治通鉴四个遒劲的大字上。
他忽然明白,自己再不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阿姊受辱、秦可卿被困的小厮。
如今的每一步,都牵动着太多人的期许,陈阁老的筹谋,林如海的遗志,黛玉的信任,乃至纸鸢那些微不足道的期盼。
夜风渐急,吹得檐下铁马叮咚作响。
这声音让陈安生想起幼时在陈家村,阿姊总爱在窗下挂一串风铃。
彼时他们最大的愿望,不过是来年能多收几石粮食。
烛芯又短了一截。
陈安生提笔蘸墨,在《盐铁论》的批注旁添了行小字:“非常之策,当待非常之人。”
墨迹未干,窗外忽然飘进一片梧桐叶,正落在“非常”二字之上。
他拈起叶片对着烛光,叶脉在明灭间如纵横的阡陌。
这偌大京城,终有一日,会留下他陈安生的足迹。
不为功名利禄,只为那些在黑暗中依然相信光明的人。
包括今夜那个,执意要来讨书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