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红楼梦 第27章

作者:尘芒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9 00:1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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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宝钗造访鹿鸣阁后,这位蘅芜苑的主人竟也成了此处的常客。

起初,陈安生以为她是有要事相商,可每次宝钗来,不过是带些新制的点心,或是借阅几册诗书,闲谈几句便告辞而去。

黛玉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疑惑。

这日她倚在窗边,望着宝钗远去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轻抚着茶盏边缘:“宝姐姐近来倒是勤快,从蘅芜苑到这儿,少说也要走上一刻钟呢。”

陈安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宝钗的身影在花木掩映间时隐时现。

她今日穿了件月白色的衫子,背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春风里。

“许是蘅芜苑太闷了。”陈安生随口应道,却想起昨日宝钗来时,手中那本《庄子》里夹着的当票一角——薛家的事,她终究是知道了。

宝玉倒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时能安安分分地在鹿鸣阁读上一整天书,有时又三五日不见人影。

这日他突然兴冲冲地跑来,怀里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安生兄快看!我在市集上淘来的!”

黛玉瞥了眼那堆东西——有褪色的风筝,缺角的砚台,还有几本破旧的戏本子,不由得扶额:“你又乱花钱。”

“这可是古董!”宝玉不服气地辩解,拿起一个缺了耳朵的泥娃娃,“你们看这釉色,少说也是前朝...”

话音未落,那泥娃娃的脑袋突然掉了下来,骨碌碌滚到刚进门的宝钗脚边。

宝钗弯腰拾起,唇角微微上扬:“宝兄弟这'古董',倒是活泼得很。”

她今日气色好了些,只是眼底的疲惫仍未散去。

黛玉敏锐地注意到,宝钗腕上常戴的那对翡翠镯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朴素的红绳。

她与陈安生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薛家的困境,比想象中更严重。

暮色渐浓时,众人各自散去。

陈安生站在廊下,望着宝钗独自离去的背影。

晚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鞋面上一道不明显的补丁,那个永远端庄得体的宝姑娘,如今连衣裳都开始缝补了。

锦瑟悄无声息地出现,递上一盏灯笼:“少爷,要送送薛姑娘吗?”

陈安生摇摇头。

他知道宝钗的骄傲,就像知道黛玉的敏感,宝玉的天真一样。

这些大观园里的金钗,各有各的坚持,也各有各的无奈。

月光爬上屋檐,为离去的背影镀上一层银边。

远处传来隐约的琴声,不知是谁在弹奏一曲《梅花三弄》,清冷的调子飘散在春风里,像一声无人听见的叹息。

这一日的午后,鹿鸣阁内出奇地安静。

锦瑟被陈安生嘱咐出门办事,院内连洒扫的小丫鬟也不见踪影。

陈安生独自坐在窗下研读《资治通鉴》,忽听院门轻响,抬头见宝钗独自立在门外,藕荷色的裙裾被春风轻轻掀起一角。

“宝姑娘?”陈安生合上书卷,有些意外。

宝钗似是踌躇了片刻,才缓步走进院子。

阳光透过新绿的梧桐叶,在她身上投下光影。

她今日未施脂粉,眼下淡淡的青影愈发明显,连唇色都比往日苍白几分。

“陈公子...”她声音很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可有空闲说几句话?”

陈安生引她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斟了盏清茶。

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宝钗略显憔悴的面容。

她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迟迟没有开口。

远处传来丫鬟们嬉笑的声音,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

宝钗像是被这声响惊醒,突然抬头:

“家兄的事...我都知道了。”她声音发紧,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些典当的田产地契...其中有母亲留给我的嫁妆。”

陈安生握茶盏的手一顿。

他知道,以宝钗的聪慧,这些事如何瞒得过她?

“我今日来...”宝钗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是想请教陈公子,可认识户部清吏司的人?”

阳光突然被云层遮住,院中霎时暗了下来。

陈安生这才明白宝钗连日来的欲言又止——她不是来诉苦的,而是来寻出路的。

即便在这种时候,她想的依然是如何解决问题,而非怨天尤人。

“薛姑娘是想...”

“赎回那些产业。”宝钗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倒出几颗金瓜子,“这是我这些年攒的体己,虽不够全部,但最要紧的几处...”

她话未说完,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落,在石桌上溅开一朵小小的水花。

陈安生这才注意到,她攥着锦囊的手指都泛了白,显然已是孤注一掷。

远处突然传来宝玉的笑闹声,由远及近。

宝钗如惊弓之鸟般站起身,匆忙将金瓜子收回袖中。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陈安生看见她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掐痕——想必是这些日子强忍情绪时,自己掐出来的。

“明日辰时,”陈安生压低声音,“我让锦瑟去蘅芜苑送帖子。”

宝钗眼中骤然亮起一簇微光,旋即又恢复平静。

她整了整衣襟,在宝玉踏进院门的瞬间,已换上往日端庄的笑容:“宝兄弟来得正好,我刚与陈公子讨论《孟子》呢。”

阳光重新洒满庭院,仿佛方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只有石桌上那滴未干的水渍,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大家闺秀难以启齿的困境。

更深露重,锦瑟踏着月色匆匆归来,带回了关于薛家的详尽消息。

她将烛芯挑了挑,昏黄的光晕在鹿鸣阁内晕染开来。

“少爷,”锦瑟压低声音,“薛家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陈安生放下手中的书卷,眉头微蹙。

窗外竹影婆娑,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倾听这段隐秘的家族兴衰史。

锦瑟条理分明地分析道:“自薛公去世后,各省掌柜见薛蟠年幼无知,纷纷中饱私囊。京都的几处买卖,如今已是入不敷出。”

烛火摇曳,映出陈安生凝重的面容。

他想起那日宝钗腕上消失的翡翠镯子,鞋面上不显眼的补丁,还有藏在《庄子》里的当票一角。

“薛姨妈一入贾府就宣扬金玉良缘,不过是...”锦瑟欲言又止。

“抬高门楣的手段。”陈安生接话道,指尖轻叩案几,“金锁、冷香丸、选秀,都是为宝姑娘造势。”

锦瑟点头:“可惜新皇登基,薛家作为前朝皇商,已是明日黄花。”她顿了顿,“京中权贵圈,他们始终未能真正打入。”

陈安生望向窗外。

月光下,蘅芜苑的轮廓若隐若现。

他想起了宝钗近来频繁造访鹿鸣阁的身影,那个永远端庄得体的姑娘,原来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家族命运。

“薛家如今能倚仗的,”锦瑟继续道,“除了式微的贾府,就只剩...”

“桂花夏家。”陈安生轻叹。

他终于明白薛蟠为何突然要与夏家结亲。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锦瑟的影子在墙上拉得很长,像一道无言的注解。

“宝姑娘今年...”

“十七了。”锦瑟会意,“贾母寿宴那般好的机会,却无人提亲。”

陈安生想起那日寿宴,宝钗穿着蜜合色袄裙,在一众贵妇人间周旋得体的模样。

原来那些笑容背后,藏着如此心酸。

锦瑟最后总结道:“薛家的败落,是必然的,皇商失势,又无实权靠山,在京中举步维艰。”

一阵沉默。

远处传来更鼓声,已是三更。

陈安生突然问道:“宝姑娘可知道这些?”

锦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薛家上下,最清醒的就是她了。”

月光透过窗棂,陈安生想起这些日子宝钗来鹿鸣阁时,总爱翻阅《庄子》的《人间世》篇。

当时不解,如今方悟——她是在寻找解脱之道。

夜更深了。

锦瑟悄然退下,留下陈安生独坐灯前。

他望向蘅芜苑的方向,隐约听见一阵琵琶声,凄清哀婉,如泣如诉。

那是宝钗在弹奏,还是他的幻觉?已分不清了。

晨光微熹时,陈安生才惊觉自己枯坐了一夜。

案上的烛泪堆积如山,像极了那个姑娘无法言说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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