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黛玉起身告辞时,衣袖带起一阵淡淡的药香。
她刚要踏出门槛,却被宝玉一把拉住。
“林妹妹且慢...”宝玉神色古怪,手指微微发颤,“再坐片刻可好?”
陈安生会意,示意锦瑟去门外守着。
待屋内只剩三人,宝玉才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压低声音道:“方才母亲唤我去,原是为了薛大哥哥的事...”
烛火跳动,映得宝玉额上细汗晶莹。
原来薛蟠在外头染上赌瘾,竟将薛家几处产业偷偷抵押。
薛姨妈收拾行装准备搬离时才发现此事,顿时慌了神,连夜来找王夫人哭诉。
“母亲急得直念佛,”宝玉比划着,“生怕我也跟着学坏。”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幸好我虽贪玩,倒从不沾那些...”
黛玉轻哼一声:“你那些《西厢记》《牡丹亭》也够混账了。”话虽如此,眼中却闪过一丝担忧。
宝玉突然抓住陈安生的手:“最要紧的是,宝姐姐还蒙在鼓里!姨妈怕她知道了在姊妹们跟前难堪,千叮万嘱要我保密...”
他说到这儿突然卡住,讪讪地松开手,“呃...我这不是没忍住嘛...”
陈安生与黛玉对视一眼,俱是无奈。
窗外,一轮明月爬上树梢,照得满地清辉。
锦瑟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像一道沉默的守护。
“宝二爷,”陈安生轻叹,“这事你既已告诉了我们,就到此为止吧。”
黛玉也点头:“宝姐姐那般聪慧,迟早会知道,我们只装作不知便是。”
宝玉如释重负,却又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母亲说已派人去寻柳湘莲说和,毕竟那日...”
他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溜圆。
黛玉挑眉:“柳湘莲?就是打薛蟠的那位?”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难怪薛大哥哥突然赌钱,怕是挨了打心里不痛快...”
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三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各怀心事。
远处传来梆子声,提醒着夜色已深。
最终黛玉起身告辞,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宝玉一眼:“管好你的嘴,再乱说当心我告诉舅舅去。”
月光下,她的身影渐行渐远,衣袂飘飘如谪仙。
宝玉呆立原地,半晌才挠头道:“安生兄,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
陈安生望着窗外摇曳的竹影,没有回答。
夜露渐重,打湿了窗下的海棠。
时光如水,在鹿鸣阁静静流淌。
连着几日,陈安生都闭门读书,只在院中那株老梅树下偶尔踱步。
锦瑟煮的茶香氤氲在檐下,混着书页的墨香,衬得这小院愈发清幽。
黛玉偶尔会来,带着新誊的诗稿,或是几味新配的药茶。
她总爱坐在西窗下的石凳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月白的裙裾上投下菱形的光影。
两人有时整日不语,只各自看书,却比说话还要自在。
宝玉倒是日日都来,起初总嚷嚷着要拉陈安生去赏花钓鱼。
见陈安生不为所动,他便也赌气似的抱来一摞书,胡乱翻看。
渐渐地,那书竟真读进去了。
这日陈安生抬头,正瞧见宝玉对着《楚辞》出神,眉宇间少了几分浮躁,倒显出几分难得的沉静。
“长生兄,”宝玉突然指着书页,“这路漫漫其修远兮,是不是说人生在世,总要...”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总要有所追求?”
陈安生闻言一怔。
窗外的梅枝轻叩窗棂,沙沙作响。
锦瑟适时添了新茶,热气在两人之间袅袅升起。
这般细微的变化,自然逃不过贾府上下的眼睛。
这日清晨,周瑞家的来送新鲜瓜果,特意多留了一篮蜜桔:“老太太说陈公子读书辛苦,特意让送来的。”
午后,贾政身边的小厮又捧来一套新墨:“老爷说这徽墨最宜写字,请陈公子笑纳。”
就连平素眼高于顶的赖大管家,路过鹿鸣阁时也会放轻脚步。
有次陈安生偶然听见他在院门外叮嘱小厮:“仔细伺候着,这位可是能让宝二爷安心读书的主儿。”
暮色降临时,黛玉又来了。
她立在梅树下,看着窗内对坐读书的二人,嘴角不自觉扬起。
晚风拂过,吹落几片花瓣,恰落在她手中的诗笺上。那上面新写了一联:“闲窗对坐听春雨,细数落花知多少。”
锦瑟悄悄点起了灯。
暖黄的光晕里,陈安生抬头望向窗外,正对上黛玉含笑的眼眸。
三人隔着花影相视一笑,谁也没说话,却胜过千言万语。
远处,贾母扶着鸳鸯的手站在回廊下,望着鹿鸣阁的灯火,欣慰地叹了口气:“这孩子,倒是个有造化的。”
这一日暮春的阳光慵懒地洒在鹿鸣阁的庭院里,陈安生正与宝玉对坐窗下,一卷《庄子》摊开在案几上。
黛玉斜倚在窗边的湘妃榻上,手中把玩着一枝新折的海棠,时不时插上几句话。
忽听院门外环佩叮咚,宝钗携着莺儿款款而来。
她今日穿了件藕荷色对襟褙子,发间簪着一支素银簪子,比往日更显素净。
“哟,我当是谁这般用功,”宝钗站在月洞门下,唇角噙着浅笑,“原来是宝兄弟在这儿读书呢。”
宝玉闻言,立刻丢下书卷,喜滋滋地迎上去:“宝姐姐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陈安生起身相迎,目光却不经意落在宝钗眼下,那里有淡淡的青影,被脂粉小心遮掩着。
黛玉也注意到了,手中的海棠枝微微一顿。
“我不过是路过,”宝钗走进院子,目光扫过石案上的书卷,“听说鹿鸣阁的梅花开得晚,特来瞧瞧。”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可谁都知道,鹿鸣阁的老梅早在一个月前就已谢尽。
宝玉浑然不觉,还在兴高采烈地展示自己刚写的读书笔记。
宝钗接过那沓宣纸,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她强撑着笑容夸赞:“宝兄弟的字越发进益了。”声音却比往日低了几分,像是绷紧的琴弦,随时会断。
黛玉悄悄挪到陈安生身旁,借着递茶的功夫低语:“她知道了。”
陈安生微微颔首。
他看见宝钗翻阅书页时,袖口露出的手腕比上次见面又瘦了一圈。
那个永远端庄稳重的宝姑娘,此刻像一尊即将碎裂的瓷像,全靠一口气撑着。
“宝姐姐尝尝这茶,”黛玉突然开口,“是长生哥哥新配的方子,最能安神。”
宝钗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茶烟袅袅中,她终于卸下些许防备,轻声道谢时,嗓音有些哑。
院墙外忽然传来薛姨妈的呼唤声。
宝钗如蒙大赦,匆匆告辞。
临走时,她回头看了眼案上的《庄子》,目光停留在“泉涸,鱼相与处于陆”那句上,唇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
待她走远,宝玉挠头道:“宝姐姐今日怎么怪怪的?”
黛玉与陈安生对视一眼,俱是沉默。
春风拂过,吹落一树残花。那些粉白的花瓣飘进茶盏里,像极了宝钗强撑的笑容
——美丽,却终究抵不过命运的冲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