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的这一番哭闹，终究是起了效果。
贾母虽心知肚明薛家的盘算，但顾及贾府体面，不得不做足表面功夫。
“亲家太太快别伤心，”贾母握着薛姨妈的手，语气慈爱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宝丫头就安心在蘅芜苑住着，选秀在即，何苦来回折腾？”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薛家颜面，又暗示选秀之事不容耽搁。
王夫人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手中的佛珠转得飞快。
薛姨妈抽泣着点头：“老太太疼我们...”眼角却瞟向宝钗。宝钗会意，上前盈盈下拜：“多谢老太太体恤。”
贾母满意地拍拍宝钗的手：“好孩子，你是个懂事的。”话里有话，分明是在提醒她别忘了选秀之约。
陈安生已经走出去了一半又被宝玉给追上停了下来，冷眼旁观这场戏码，
只见宝钗低眉顺目，端庄如常，唯有攥着帕子的指节微微发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待众人散去，宝玉悄悄拉住陈安生：“安生兄，你说宝姐姐真会去选秀吗？”
斜阳透过树影，在两人身上投下光影。
陈安生望向梨香院方向，隐约可见宝钗独自立在药圃前的身影。
“谁知道呢。”他轻声道，“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想明白。”
晚风送来一阵药香，混着远处戏楼的丝竹声。
大观园里的每个人都在演戏，只是有人入戏太深，有人始终清醒。
而宝钗，或许正站在戏里戏外的交界处，进退两难。
宝钗又搬回了蘅芜苑，最开心的莫过于宝玉。
宝玉兴冲冲地拉着陈安生往蘅芜苑去时，暮春的阳光正好。
一路上他絮絮叨叨说着宝钗搬回来的事，眉飞色舞的模样活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
“安生兄，你是不知道，宝姐姐的蘅芜苑收拾得可精致了！”宝玉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她还把香菱也带进来了，就是薛大哥哥屋里那个...”
陈安生脚步一顿。
香菱——那个被拐卖的甄家小姐，葫芦案里的可怜人。
他想起那年他去应天府送信，那时的他还只是个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想起薛家初入贾府时的瞥见，甄英莲眼中满是的茫然。
“怎么？”宝玉察觉他的迟疑。
“没什么。”陈安生摇摇头，却不禁想起贾雨村当年判案时的嘴脸。
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为讨好四大家族，硬是把香菱判给了薛蟠。
如今这姑娘也进入到了这大观园里，不知过得如何。
转过翠嶂，蘅芜苑的药香已随风飘来。
黛玉早已等在院门口，见他们来了，轻哼一声：“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宝姐姐都等急了。”
陈安生抬眼望去，只见宝钗正站在廊下烹茶。
她今日穿着蜜合色的衫子，发间簪一支白玉簪，朴素中透着矜贵。
见他们来了，宝钗含笑迎上来，举止一如既往地端庄得体。
“林表哥难得来一趟。”宝钗亲自斟茶，声音温润如玉，“听说你近来在研习《资治通鉴》？”
陈安生接过茶盏，不经意触到宝钗的指尖，冰凉如玉。
他忽然想起那夜她在梨香院垂泪的模样，与眼前这个滴水不漏的宝姑娘判若两人。
正寒暄间，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屋转出。
香菱捧着个红漆托盘，上面摆着几碟精致点心。
她比陈安生记忆中更瘦了，瓜子脸上那双杏眼大得惊人，在看到陌生人时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香菱，这是林家公子。”宝钗温声介绍，“你不必拘礼。”
香菱怯生生地行礼，手腕上露出一道淡红的疤痕。
陈安生心头一紧——那分明是绳索捆绑的痕迹。
黛玉似乎也注意到了，突然起身拉住香菱的手：“好妹妹，我新得了首词，你来帮我瞧瞧。”
不由分说就把人带出了屋子。
宝钗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笑容有一瞬的僵硬。
宝玉浑然不觉，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新得的胭脂。
阳光透过窗棂，陈安生低头抿茶，觉得这满室药香里，藏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
三人从蘅芜苑出来时，暮色已悄然四合。
天边的晚霞将大观园染成一片金红，远处的飞檐翘角在余晖中勾勒出深浅不一。
宝玉一路上还在兴奋地说着宝钗院里的新奇摆设，手里比划着那尊白玉观音像的雕工如何精美。
黛玉则若有所思地捻着衣角的一片花瓣，那是方才香菱悄悄塞给她的，上面用针尖刻了首小诗。
转过沁芳桥，鹿鸣阁的轮廓已在望。
陈安生正要推门，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二爷！”袭人喘着气追上来，鬓边的绢花都歪了，“太太让您立刻过去，说有要紧事商量。”
宝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这么晚了，母亲找我做什么？”
袭人瞥了眼陈安生和黛玉，压低声音：“好像是...薛家大爷的事。”她手指不安地绞着帕子，“琏二奶奶也在呢。”
黛玉闻言，轻轻扯了扯陈安生的袖子，示意他别多问。
暮色中，她的指尖微凉，像一片沾了露水的竹叶。
宝玉只得匆匆告辞。
临走时，他回头看了眼陈安生，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忧虑。
袭人跟在后面，裙角扫过路边的夜来香，带起一阵馥郁的芬芳。
待二人走远，黛玉才轻声道：“薛家的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暮色渐沉，鹿鸣阁前的海棠树下，黛玉轻抚着花瓣，欲言又止。
陈安生为她斟了盏新茶，温声道：“妹妹可是有话要说？”
黛玉指尖一顿，抬眸望向远处的蘅芜苑方向：“方才...我拉着香菱去赏花...”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那丫头手腕上的伤...”
陈安生神色一凛，放下茶壶。
夕阳的余晖透过枝叶。
“她起初不肯说，”黛玉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后来才哭着告诉我，薛蟠酒后常拿她撒气...”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有次用麻绳捆了吊在房里，是宝姐姐撞见了才救下来。”
一片海棠花瓣飘落在茶盏里，陈安生盯着那抹残红，想起书中的可怜人，如今进了大观园，竟仍逃不过折磨。
“宝姐姐虽时常护着她，”黛玉轻叹，“可终究...”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宝钗再如何周全，也改变不了香菱是薛蟠房里人的事实。
晚风拂过，带来一阵药香。
陈安生忽然问道：“香菱可还记得自己是甄家小姐？”
黛玉摇头：“她说只记得小时候被拐，连父母模样都模糊了。”说着从袖中取出方素帕，“你看这个——”
帕角绣着朵小小的莲花，针脚歪歪扭扭。
黛玉低声道：“她说梦里常梦见这个图案，就偷偷绣了藏起来...怕被薛家的人看见。”
陈安生心头一震。
莲花——甄英莲。
这哪是什么梦境，分明是深埋在记忆里的本名。
远处传来更鼓声，惊起几只宿鸟。
黛玉忽然压低声音：“长生哥哥，你说...我们能不能帮帮她？”
月光爬上窗棂，照见陈安生紧锁的眉头。
他想起贾雨村当年那桩葫芦案，想起薛家与贾家的联姻，想起宝钗在梨香院那场精心设计的哭闹...
这潭水太深，稍有不慎，反而会害了香菱。
“此事需从长计议。”他最终轻声道，“但总会有办法的。”
黛玉凝视着他，眼中的忧虑渐渐化开一丝希望。
夜风卷起满地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