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为薛宝钗操办成人之礼时,只拨了二十两银子。
这数目看似平常,却暗藏玄机。
二十两,恰是贾母、王夫人每月的月例银子,也是贾府打发刘姥姥这等“打抽丰”亲戚的常例。
以贾母素日的手笔,给黛玉裁衣裳、赏宝玉点心时从不吝啬,偏在宝钗的及笄礼上如此精打细算,还特意交由王熙凤经手,其中深意不言自明。
王熙凤何等机敏?
接过银子时便心下了然,这哪里是办寿礼的银子,分明是打发人的盘缠。
她捏着轻飘飘的银包,眼角余光扫过端坐的薛姨妈,心里已转了七八个弯。
薛家不是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薛姨妈更是王夫人的嫡亲妹妹。
老太太这一出,简直是把薛家的脸面往地上踩。
“哎哟,这银子...”凤姐故意在众人面前抖开钱袋,让银两叮当作响,“怕是不够置办像样的席面呢。”
她拖长了声调,眼睛直往王夫人那边瞟。
可王夫人只顾低头吃茶,薛姨妈也装作没听见。
满屋子人精,竟没一个肯接这话茬。
最后还是凤姐自掏腰包,才勉强凑出个体面的排场。
她一面吩咐平儿去取私房银子,一面在心里冷笑:老太太这是要唱黑脸,却让她来做这个恶人。
及笄宴上,宝钗点了一出《鲁智深醉闹五台山》。
戏文里那莽和尚醉醺醺地砸了山门,嚷着“洒家去也”,倒像是某种隐喻。
席间众人神色各异,王夫人捏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薛姨妈的笑容僵在脸上。
偏生宝玉这个不知趣的,还高声问道:“宝姐姐怎么点这么出戏?”
陈安生冷眼旁观,见宝钗从容答道:“这戏热闹,词藻也好。”
她今日穿着杏黄色绣折枝梅的褙子,发间只簪一支金凤步摇,端庄得挑不出半点错处。
可那戏文里的唱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却像一根刺,扎在在座每个人的心上。
宴席散时,月光照着满地狼藉。
宝钗独自站在回廊下,望着小厮们撤下的残席。
二十两银子的成人礼,成了贾府委婉的逐客令。
而她点的那出戏,何尝不是给贾家的回应?
夜色渐深,陈安生立在回廊暗处,望着宝钗凭栏远眺的身影。
月光如水,将她杏黄色的衣袂镀上一层银辉,却照不透她眼底的深潭。
这出《醉闹五台山》,选得何其精妙,又何其辛辣。
陈安生想起幼时在茶馆听过的戏文——鲁智深因杀人避祸投奔五台山,却整日酗酒闹事,最终被众僧设计逐出山门。
看似粗鄙的戏码,此刻却成了最锋利的隐喻。
“宝姑娘好眼力。”陈安生缓步上前,声音轻得仿佛怕惊碎月光,“这出戏里的《寄生草》,确实词藻绝妙。”
宝钗并未回头,只是指尖在栏杆上轻轻一叩:“陈公子也懂戏?”
她语气平静,却让陈安生想起那日在梨香院看见的西洋镜——表面光可鉴人,内里却暗藏锋芒。
“略知一二。”陈安生望向远处戏台,“鲁提辖醉打山门时唱'漫揾英雄泪,相离处士家',倒与今夜月色相得益彰。”
宝钗终于侧过脸来。
月光下她的面容如冰雕玉琢,唯有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
可那双杏眼里分明写着:你既看破,何必说破?
远处传来更鼓声。
陈安生忽然想起方才贾母离席时的脸色,老太太扶着鸳鸯的手,步子比平日快了几分。
那支《寄生草》就像一根刺,扎进了贾府最体面的表皮。
宝钗用最得体的方式,撕开了主客之间最后那层温情的面纱。
“薛姑娘。”陈安生突然压低声音,“城南枣树胡同有处宅子,虽不宽敞,胜在清静。”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地契,轻轻放在栏杆上,“若用得着,尽管差人来取。”
宝钗的目光在地契上停留一瞬,忽然轻笑出声:“公子这是要学赵员外?”
话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了然。
陈安生摇头:“赵员外送佛送上西天,陈某不过...”他故意顿了顿,“不过是个看戏的闲人。”
一片云翳遮住月光,宝钗的身影忽然隐入黑暗。
待月华再现时,栏杆上已空空如也,唯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
陈安生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恍然轻笑明白: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从来不是净业司的短刃,而是深闺女子含笑点的一出戏。
薛家入贾府,原不过是客居暂住。
谁曾想这一住便是两三载春秋。
当年贾母念及王夫人姊妹情深,特意拨了梨香院安置薛家,本是世家大族的待客之道。
可薛家非但不思离去,反倒暗中筹谋“金玉良缘”,欲将宝钗许配宝玉
——这般心思,岂能瞒过贾母那双历经世事的眼睛?
老太太心中早有计较。
薛家虽是紫薇舍人之后,终究是商贾门第。
贾府世代簪缨,宝玉更是国公府的命根子,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
薛姨妈乃王夫人亲妹,若宝钗当真入了荣国府,贾家内宅岂非要尽归王家掌控?
只是世家大族最重体面,纵有千般不满,也不能明着赶客。
于是借着宝钗成人之礼,贾母特意只出二十两银子,这数目恰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薛姨妈脸上。
老太太这是在说:你们薛家,与那来打秋风的刘姥姥并无二致。
可谁曾想,宝钗竟在寿宴上点了《醉闹五台山》。鲁智深大闹山门,最终被逐出寺庙,这分明是在讥讽贾府“恶主欺客”。
贾母听完戏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老太太的暗示被当众戳穿,这场主客之间的体面戏码,终究是演不下去了。
宝钗此举看似机敏,实则失策。
若她佯装不知,薛家尚可徐徐图之,体面离去。
如今撕破脸皮,贾母再不会给半分颜面,就连王夫人也不敢再为妹妹说话。
薛家在贾府的处境,只怕比那“寄生草”还要难堪。
夜色渐深,陈安生望着梨香院方向摇曳的灯火,不禁轻叹一声。
夜风裹着残菊的冷香拂过他的衣袂,仿佛在为这场持续数年的“金玉”美梦送终。
“终究是...要醒了。”他低语道,声音散在秋风里。
宝钗纵有七窍玲珑心,终究敌不过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
那二十两银子置办的及笄礼,看似轻飘飘的一沓银票,实则是压在薛家心头最沉痛的耻辱。
待陈安生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假山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纤细的身影。
月光如水,照见薛宝钗苍白的脸颊上两道未干的泪痕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落泪,无论是在人前还是独处时。
夜风掀起她杏黄色的衣角,那支金凤步摇在鬓边轻轻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光斑,像极了破碎的梦境。
她抬手拭泪时,腕间的红麝串突然断裂,珊瑚珠子滚落一地,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宝钗怔怔地望着四散的珠子,忽然想起宴上,自己特意强调的《寄生草》唱词:“没缘法转眼分离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夜露沾湿了她的绣鞋,寒意顺着脚底漫上心头。
远处传来更鼓声,宝钗缓缓蹲下身,一颗一颗拾起散落的珊瑚珠。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冷硬的石板上,像极了那株被秋风摧折的垂丝海棠。
这是她第一次允许自己流泪,也是最后一次。
待到天明,那个永远端庄得体的薛宝钗,依然会是世人眼中最完美的大家闺秀。
只是从此以后,她的眼底会多一层永远化不开的薄冰,将那些不为人知的眼泪,永远封存在最深处的寒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