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晌午,茗烟鬼鬼祟祟地从西角门溜进来,怀里揣着个青布包袱,正撞见从议事厅出来的王熙凤。
凤姐眼尖,远远就瞧见这小厮神色慌张,不由得起了逗弄之心。
她扶着平儿的手站定,丹凤眼一挑:“哟,茗烟儿,这大日头底下做贼呢?”
茗烟吓得一个激灵,慌忙把包袱往身后藏,结结巴巴道:“回、回二奶奶话,是宝二爷让小的...让小的...”
“宝兄弟的东西?”凤姐似笑非笑地往前踱了两步,“什么稀罕物事,值得这般藏头露尾的?”
“是...是吃的...”茗烟额上沁出冷汗,又急忙改口,“不、不是,是玩的...”
凤姐见他这副模样,倒被逗乐了。
她拿帕子掩着嘴笑道:“小鬼头,跟我这儿捣鬼呢?去吧去吧,我还不稀得看呢!”说罢,真个扶着平儿转身走了。
茗烟长舒一口气,一溜烟往大观园跑。
转过假山时还回头张望,生怕凤姐反悔追来。
沁芳亭里,宝玉正背着手来回踱步,急得直搓手。
远远见茗烟跑来,连忙迎上去:“可算来了!弄到了吗?”
“我的爷!”茗烟气喘吁吁地把包袱往石凳上一放,“差点要了小的命!刚撞见琏二奶奶,好悬没露馅!”
宝玉迫不及待地解开包袱。
阳光透过枝叶斑驳地照在书封上,
那封皮还特意包了层《论语》的书衣,显然是刻意做的伪装。
“好茗烟!”宝玉喜得拍手,忙不迭翻开书页,“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正说着,忽听假山后传来一声轻咳,惊得主仆二人魂飞魄散——
只见黛玉扶着紫鹃,不知何时立在了蔷薇架下。
她目光幽幽地扫过石凳上的书,轻声道:“宝二爷好雅兴。”
说罢转身便走,水绿色的裙角在花丛间一闪,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宝玉呆若木鸡,手里的《王实甫西厢记》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茗烟哭丧着脸:“完了完了,这下林姑娘要是告诉老爷...”
“快收起来!”宝玉慌慌张张把书往怀里塞,却见那的书衣已经散开,露出里头不堪的插图,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宝玉定了定神,将散开的书页重新包好,对茗烟摆摆手道:“莫慌,包着书皮,林妹妹未必看清。至于《西厢记》,她先前也读过删减本,不妨事的。”
话虽如此,宝玉心里却像揣了只活兔子,七上八下地跳。
他轻抚着书封,忽然眼睛一亮:“茗烟,你且回去守着,我去寻安生兄说会子话。”
茗烟急道:“二爷,这书...”
“怕什么,”宝玉将书揣进怀里,“安生兄最是通透,定能解其中三味。”
说罢,宝玉便往鹿鸣阁方向疾步而去。
春日的阳光透过梧桐叶,在他月白色的袍子上投下光影。
他边走边回味着方才匆匆瞥见的几段文字,心头像被羽毛撩拨似的发痒,恨不得立时与人分享。
转过翠嶂,远远望见鹿鸣阁的飞檐。
阁前几株红枫开得正艳,映着青灰色的瓦当,煞是好看。
宝玉刚要踏上石阶,忽听阁内传来锦瑟的声音:“公子仔细烫着...”接着是陈安生低低的笑语。
宝玉在门外踌躇片刻,正犹豫要不要进去,却见锦瑟端着茶盘从里面出来。
两人撞个正着,锦瑟连忙行礼:“宝二爷安好。”
陈安生闻声迎出来,见宝玉神色有异,笑问:“宝兄弟这是...”
宝玉左右张望,压低声音道:“长生兄,我得了两本奇书,特来与你共赏。”
说着从怀中掏出那两本书,献宝似的递过去。
陈安生接过一看,眉头微挑,随即失笑:“宝兄弟好大胆子,这等书也敢带进园子里来?”
“所以才来找长生兄啊!”宝玉拉着他的袖子就往里走,“咱们且细读几段...”
春日的鹿鸣阁前,樱花纷扬如雪。
粉白的花瓣随风飘落,铺满了青石小径,也沾上了陈安生与宝玉的衣襟。
两人并肩坐在樱花树下的石凳上,一个面红耳赤,一个心惊肉跳。
宝玉捧着那本伪装成《论语》手指微微发抖。
阳光透过花瓣的间隙,照在他的脸上投下光影,却掩不住他双颊的潮红。
他时而瞪大眼睛,时而倒吸凉气,完全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
一旁的陈安生则被迫捧着《王实甫西厢记》,
他时不时抬头张望,生怕被人撞见。
“长生兄,你瞧这段...”宝玉突然凑过来,指着书页正要分享,却见陈安生猛地合上书本,神色慌张。
两人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黛玉已悄然立在樱花树下。
她今日穿着淡紫色的交领襦裙,发间只簪一支白玉兰花簪,手中执着一卷诗册,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你们俩在看什么书呢,怎么这般认真?”黛玉的声音清泠泠的,像春风里摇曳的风铃。
“啊!”宝玉惊得跳起来,啪地掉在地上,书页散开,露出里面不堪的插图。
他慌忙去捡,却与同样慌乱的陈安生撞了个满怀。
黛玉眼尖,早已瞥见地上的书册。
她先是一怔,随即俏脸飞红,转身就要走:“原是我打扰了...”
“林妹妹!”宝玉急得直跺脚,声音都变了调,“这、这不是...”
他慌乱地捡起手忙脚乱地重新包好《论语》书皮,可那露骨的插图早已被黛玉尽收眼底。
黛玉站在樱花树下,纤纤玉指轻掩朱唇,眼中满是促狭的笑意。
“哦?”她故意拖长了声调,“宝二哥何时这般用功,连《论语》都看得面红耳赤了?”
宝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额上沁着汗珠。
黛玉又将目光转向陈安生,那双含情目里满是探究,长生哥哥向来稳重,怎会与宝玉一起看这等禁书?
陈安生只觉得手中的《西厢记》烫得吓人。
他下意识想往袖中藏,又怕动作太明显;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阳光照在他涨红的脸上,连耳根都红透了。
“我们...”陈安生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只是在研究...戏曲文本...”
“是吗?”黛玉轻移莲步,绣鞋踩在落樱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她故意凑近陈安生,发间淡淡的药香萦绕在他鼻尖,“那长生哥哥给我讲讲,'软玉温香抱满怀'这句,是哪出戏里的词儿?”
陈安生顿时语塞,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宝玉见状,竟很没义气地往后退了半步。
黛玉弯腰拾起《西厢记》,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摩挲。
阳光透过樱花,在她精致的侧脸投下光影。
念到一半,自己先红了脸,将书往陈安生怀里一塞。
“你们...你们...”黛玉跺了跺脚,转身就要走,却又在回廊处停住,回头瞪了他们一眼,“仔细我告诉舅舅,舅母去!”
说罢,她快步离去,淡紫色的裙角在花雨中翩跹,像一只受惊的蝴蝶。
留下两个呆若木鸡的男子站在樱花树下,一个欲哭无泪,一个捧着《西厢记》生无可恋。
春风拂过,卷起一地落樱,仿佛也在嘲笑这两个看禁书被抓个正着的呆子。
远处隐约传来黛玉对紫鹃的说话声:“...去把我那套《女则》取来...”
吓得宝玉一个激灵,手中的书又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