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红楼梦 第19章 宝姐姐的事

作者:尘芒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7-08 15:3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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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生心中如明镜般透彻。

他深知薛姨妈举家迁入贾府的初衷,原是为了借贾府门第之威约束薛蟠那无法无天的性子。

——只可惜这算盘终究是落了空。

薛蟠初时确是不愿的。

那混世魔王原想着在外头自在逍遥,怎肯受人拘束?

可谁曾想,贾府那些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竟与薛蟠是一丘之貉。

乌鸦站在煤堆上,谁也别嫌谁黑。

更可叹的是,薛蟠在贾府非但未被管束,反倒被引诱得比从前更坏了十倍。

一个本就视人命如草芥的纨绔,竟能在贾府这诗礼簪缨之族堕落到如此地步,当真是莫大的讽刺。

薛姨妈执意寄人篱下,自有她的苦衷。

其一,她一个寡妇人家,虽贵为王子腾之妹,终究缺少男性家主坐镇。

薛蟠这等混账性子,若无叔伯长辈震慑,只怕更要无法无天。

其二,这世道对寡妇何其苛刻?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句俗语,道尽了她们日日要面对的流言蜚语。

薛姨妈年岁已长,或可免于轻薄之徒骚扰,可宝钗正值妙龄,又生得貌美如花。

若任由薛蟠那些酒肉朋友在薛家门前晃荡,母女二人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自立门户?

谈何容易!

没有男性亲长约束,薛蟠必定变本加厉地斗鸡走狗、宿娼滥赌。

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若整日围着薛家打转,宝钗的清誉怕是要毁于一旦。

倒不如寄居贾府深宅大院,至少门户森严,能保女眷清净。

当初王子腾尚未外放时,薛家本可投奔,偏赶上王家升迁在即,贾府便成了唯一选择。

至于这般安排对宝钗姻缘的影响,陈安生看得分明,利远大于弊。

薛家母女入住贾府,首先为宝钗打开了顶级闺秀的交际圈。

若非如此,商贾之女的宝钗,如何能与侯门千金史湘云、国公府三春成为闺中密友?

这般金枝玉叶的交际,对宝钗的见识、气度乃至日后议亲,都是大有裨益的。

再者,贾府这座平台,极大拓展了宝钗的择偶范围。

世人只道薛家盯着宝玉这块“通灵宝玉”,却不知宝钗的姻缘从来不是非贾家不可。

女儿家婚事,自古讲究高嫁。

薛姨妈虽提过“金玉良缘”的话头,见贾府不接茬,也就作罢。

以宝钗的才貌,借着贾府的人脉,何愁找不到比宝玉更合适的佳婿?

微风拂过,陈安生望着席间从容应对的宝钗,忽然觉得这满园春色里,最通透的或许就是这位薛姑娘。

她明知寄人篱下的滋味,却能将劣势转为机遇;身处繁华锦绣地,始终保持着清醒的盘算。

这般心性,倒比那些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强过百倍。

只是如今随着时间,贾府近来对薛家的态度,已不复当年的热络。

王夫人虽仍与薛姨妈以姐妹相称,可那笑容里分明多了几分客套;

贾母虽依旧夸赞宝钗稳重,却再不曾提起“金玉”之说。

就连下人们也渐渐怠慢起来,送来的冰例比往年少了两成,厨房供应的点心也不再是独一份。

陈安生曾偶然听见周瑞家的与林之孝家的闲谈:“薛家这一住就是两三年,倒像是要扎根似的。”话里话外,尽是嫌弃之意。

更明显的是,近日贾琏竟暗示薛蟠该在外头置办宅院,这几乎是要下逐客令了。

宝钗何等聪慧,岂会察觉不到?

可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侍奉母亲、规劝兄长,将薛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连薛蟠在外头惹了祸事,也是她悄悄拿体己银子打点平息。

这般隐忍周全,反倒更显处境艰难。

宴席将散时,陈安生看见宝钗独自站在廊下望月。

月光描摹着她挺直的背影,那姿态像极了风中的修竹,看似柔韧,实则骨子里自有不肯弯曲的傲气。

他忽然想起那日听黛玉说起,宝钗已将大部分首饰悄悄熔了银两,连最心爱的璎珞项圈都舍了。

“薛姑娘是在为搬离贾府做准备。”锦瑟在外的忙碌已毕,不知何时出现在身侧,低声道:“听说连城南的宅子都相看过了。”

陈安生默然。

他明白宝钗的难处:继续寄居贾府,难免遭人闲话;若要搬离,又怕薛蟠无人约束,更怕那些虎视眈眈的登徒子趁机骚扰。

这般进退维谷,却依然能不动声色地筹谋退路,这份沉着,着实令人钦佩。

远处传来薛姨妈唤宝钗的声音。

宝钗转身时,裙角扫过阶前落花,那背影竟透着几分孤绝。

陈安生忽然觉得,这满园春色里最清醒的人,或许就是这个看似最安分的姑娘。

她早看透了贾府的虚情假意,也明白自家的尴尬处境,却依然能在这锦绣牢笼里,为自己、为薛家谋一条体面的退路。

夜露渐重,陈安生望着宝钗离去的方向,心中暗叹:这世道对女子何其苛刻?

就连宝钗这般七窍玲珑心的人,也要在夹缝中求生存。

反倒是薛蟠这等混账,依旧醉生梦死,全然不知家族已到了需要妹妹暗中典当首饰的地步。

更深露重时,陈安生捧着一匣新抄的《嵇康集》来到潇湘馆。

竹影婆娑间,但见茜纱窗内灯火犹明,映出黛玉纤弱的身影正在案前执笔。

紫鹃打起帘子时,眼中带着了然的笑意:“陈公子来得正好,姑娘方才还念叨着嵇叔夜的《养生论》呢。”

陈安生会意一笑,这主仆二人的默契,倒像是早料到他今夜会来。

屋内药香氤氲,混着新墨的清冽。

黛玉见了他,眼角微微弯起,却故意嗔道:“深更半夜的,倒来扰人清梦。”话虽如此,已示意雪雁去煎茶。

烛光下她穿着家常的藕荷色小袄,发间只簪一支白玉簪子,气色确实比往日时好了许多

——颊边透着淡淡的血色,连常年微蹙的眉尖都舒展了几分。

“扬州带来的秋梨膏可还受用?”陈安生将书匣放在案头,顺手取出个青瓷小瓶,“新配的润肺丸,用川贝母碾得极细,不苦的。”

黛玉接过药瓶,指尖在瓶身缠枝莲纹上轻轻摩挲。

自回扬州后,那些自怜自艾的愁绪似乎真的淡了。

不必再计较每一盏茶的冷暖,不用再揣度每一句话的深意,连咳喘旧疾都发作得少了。

究竟是祖母的疼爱养人,还是眼前人这些时日陆续送来的茶药方子见效,她也说不清。

闲谈间说起白日的雅集,黛玉忽然轻叹:“宝姐姐今日...”话到一半又止住,只望着烛火出神。

陈安生会意,温声道:“薛姑娘处境确实不易。”

“我虽明白她的难处,却终究不是同路人。”黛玉拨弄着案上镇纸,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她与宝钗,一个如竹宁可折断也不肯弯腰,一个似蒲苇韧如丝却懂得随风而偃。

同样是寄人篱下,她选择用尖刺保护自己,宝钗却用圆融化解危机。

窗外竹叶沙沙,紫鹃捧着新沏的龙井进来,茶烟袅袅升起,模糊了黛玉半张脸。

陈安生忽然想起那年冬日,他浑身是雪地站在碧纱橱外,黛玉隔着窗子让紫鹃送出来的那盏热茶。

如今时过境迁,他们竟能这样对坐品茗,闲话他人冷暖,倒像是命运的某种馈赠。

临走时,黛玉忽然唤住他:“安生。”这是扬州后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陈安生回头,见她立在灯影里,手中攥着那瓶药丸,轻声道:“宝姐姐的事...若有机会,不妨帮衬一二。”

陈安生怔了怔,旋即郑重颔首。

月光穿过竹林。

这一刻他忽然懂了,黛玉对宝钗那份复杂的体谅,就像两株不同的花,纵然生长方式迥异,却同样要在这方寸之地上争取属于自己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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