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爷在这城西一带也算有些脸面,家中做着绸缎生意,虽比不得豪门大户,却也颇有些积蓄。
奈何独子张德不成器,整日里斗鸡走狗,书也不曾好好读过几本,眼见着是撑不起家业的。
正因如此,他才将希望寄托在女儿张玉娥身上。
这姑娘生得端庄秀丽,又通文墨,张老爷盘算着若能许给个有功名的读书人,
或是攀上哪家高门的旁支子弟,将来也能提携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把。
谁曾想去年山神庙会,玉娥跟着丫鬟偷溜出去,竟与寒门学子花自成邂逅。
那花自成人品端正,虽家贫却勤勉好学,两人一见倾心,私下往来已有半载。
待张老爷发觉时,女儿已是非君不嫁。
“我张家虽不是高门大户,却也讲究门当户对!”
张老爷抖着手中的庚帖,冷笑道,“你花家一贫如洗也就罢了,偏还有个做奴才的姐姐!
将来我女儿过门,难道要跟着你吃糠咽菜?还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说有个奴才亲戚?”
院内鸦雀无声,花自成面色惨白。
他何尝不知自家境况,可少年人的一腔赤诚,又岂是门第之见能轻易磨灭的?
张员外的话如同惊雷炸响,震得花自成耳中嗡嗡作响。
院内的梨花开得正艳,却衬得他面色惨白如纸。
他何尝不知自家境况?
父亲逝世,寡母靠着浆洗衣物补贴家用,家中最值钱的不过三亩薄田。
上月县试放榜,他名列第三。
按朝廷律例,生员可免徭役,见官不跪。
那日他捧着喜报飞奔回家,母亲喜极而泣的模样犹在眼前。可这些在张员外眼中
“区区一个秀才,也敢肖想我张家女儿?”
张员外冷笑连连,“马举人已放了知县,虽说是续弦,可到底是正头娘子!“
花自成攥紧了袖中的定情信物,一方绣着并蒂莲的帕子。
三日前,张家小姐让贴身丫鬟偷偷送来,上面还沾着泪痕。
“员外明鉴,“他声音发颤,“学生虽家贫,但来年秋闱...”
“秋闱?”
张员外嗤笑打断,“马大人可是两榜进士!你便是中了举人,难道还能越过他去?”
院外突然传来喜乐声。
花自成回头,只见一队迎亲的人马正吹吹打打经过巷口,大红喜轿上:“张”字的灯笼刺得他眼睛生疼。
原来今日,就是张家小姐出阁的日子。
话音未落,张员外已甩袖而去,身后家丁推搡着将花自成撞了个趔趄。
少年单薄的身形晃了晃,最终死死钉在原地,唯有攥紧的拳头在袖中不住颤抖。
宝玉看得心头火起,正欲上前,却被陈安生一把按住手腕。
“长生兄!”宝玉急道,却见陈安生微微摇头,目光深沉地望向花自成。
陈安生何尝不想相助?
但他更明白,此刻的折辱,或许正是淬炼真金的烈火。
他经历过比这更痛的打击——曾几何时,他也是那个跪在雪地里的卑微少年。
花自成缓缓抬头,眼中竟无半分颓唐。
他弯腰拾起被踩碎的玉佩,那是张家小姐偷偷相赠的信物,指腹轻抚着裂痕处沾染的泥土。
“三十年河东...”他低声呢喃,突然扯下腰间生员的青玉牌,重重拍在石桌上,“三十年河西!”
玉牌应声而裂,碎屑飞溅。
这举动惊得宝玉倒吸冷气,陈安生却眸色一亮,那碎片折射的阳光,恰照在少年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上,晶莹如剑芒。
远处喜乐声渐近,大红喜轿转过街角。
花自成突然转身,对着陈安生二人深深一揖:“两位公子见证,三年后秋闱放榜日,我花自成必着进士服,从此门过!”
陈安生望着少年挺直的脊背,恍惚看见当年在贾府角门立誓的自己。
他松开钳制宝玉的手,轻声道:“现在,可以帮忙了。”
宝玉一时哑然,求助地望向陈安生。
他虽满腔义愤,却不知从何帮起——是赠银钱以解燃眉之急?
还是托关系说项?
可张家小姐的花轿已然启程,马举人的官威更非他一个富家公子能轻易撼动。
袭人站在一旁暗自垂泪,手中帕子绞得死紧。
她想起自己幼时被卖入贾府的往事,如今亲弟又遭这般折辱,却连一句公道话都说不上。
“姐姐不必自责。”花自成反倒安慰起袭人来,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我花家虽贫,但骨气尚在。”
宝玉听得心头一热,正要开口,却见陈安生已从袖中取出一封烫金名帖:“花兄可识得此物?”
阳光下,名帖上“国子监”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
花自成脸色未变——这可是天下学子梦寐以求的进学之门!
“吾与祭酒大人有旧。”陈安生将名帖塞进花自成手中,声音压得极低,“明日持此物去国子监报到,吃住都在学里,秋闱前不必回家。”
他又解下腰间玉佩:“若遇难处,可持此物去城南陈府别院。”
宝玉瞪大眼睛,这才明白陈安生方才的阻拦是何用意,不是不帮,而是要等花自成显出铮铮铁骨后再雪中送炭!
陈安生将国子监名帖与玉佩交予花自成后,却忽然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极低:“至于张小姐的花轿...”
他目光如炬,直视少年双眼,“若不想此生后悔,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了。”
此言一出,满院寂静。
花自成浑身一震,手中玉佩险些滑落。
他自然明白陈安生的言外之意——这是要他即刻去拦花轿,抢新娘!
而那句“为你兜底”,更是赤裸裸的承诺:
只要他敢豁出去,陈安生便会动用陈阁老的势力,为他摆平后续麻烦。
袭人吓得捂住嘴,宝玉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这等惊世骇俗的主意,怕是整个京都城都找不出第二个人敢说!
远处喜乐声隐约可闻,花轿此刻应当行至朱雀桥头。
花自成额头沁出冷汗,眼前闪过张家小姐临别时含泪的眼——“我等你到酉时三刻”。
“现在追还来得及。”陈安生突然塞给他一块令牌,“持此物过城门,无人敢拦。”
花自成低头一看,令牌上赫然刻着“漕运司”三个大字!
这是能调动官马的凭证。
他猛地抬头,却见陈安生唇角微扬:“马举人纳妾的文书,此刻应该刚送到应天府。”
原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明媒正娶,而是纳妾冲喜!
“驾!”
一声厉喝划破当空。
花自成已然翻身上马,衣袂在日光下如展翅的鹰。
陈安生望着绝尘而去的身影,突然想起那年前雪夜,自己为救阿姊火烧荣宁街的孤勇。
“长生兄...”宝玉声音发颤,“这会出人命的!”
陈安生轻抚着腰间另一块玉佩,轻笑出声:“你以为,我为何会拦你?”
远处传来喧哗声,隐约夹杂着“拦住他”的呼喊。
但很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踏碎所有嘈杂,向着城外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