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玄镇将元恭也是元姓宗室。二十年前，他叔父咸阳王元憘擅政谋反，他受牵连贬谪至柔玄镇。摸爬滚打十余年，朝中局势变动，元姓宗室势力大涨，曾经与之为敌的勋贵家族衰落，他也因此得以迁升镇将。
元恭久居边镇，并非无能之辈，相反他十分了解柔玄镇城的大小规则。
此时他站在北城墙上，眉头紧锁眺望远方聚集的“难民营”。
“吐斤囤仓失火，焚之近半，你可看察清了？”
一旁的仓曹佐应声道：“下官亲赴吐斤部驻地，确有大量焚烧痕迹。又寻了几个附近的部民，亦说那夜有火光冲天而起，四野尽昼。”
“失火之事，数年难有，怎地就赶在我的任期上。”元恭低声自语，有些愤愤：“他吐斤部看管不利，却要我镇仓的粮给他找补。”
他的言语中全然不顾及，镇仓的粮大部分也是从镇民中收上来的，只当是自家财产。
仓曹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按过去的惯例，这种情况还是要开仓赈济的，否则恐生民变，您看……”
元恭默然不语，没有立刻下决定。镇城并不缺粮，但是都被按份额分完了。镇将分三成，官吏分一成，豪族分剩余的六成。他不可能只从自己的份额里出，便得和镇中豪族们商定。
“去知会吐斤洛周，先不要围城祈赈，给我三天的时间，到时给他一个答复。”
祈赈可不是仅仅驻扎在远处，按往年看是要围在镇城四周，半求半迫地把粮食跪出来。这种情况很容易擦出争执的火花，从祈赈变成暴乱。
仓曹佐躬身应是，正要走下城墙，转头时却惊讶道：“元镇将，您快看远处，那灾民是否动了？”
远处的“难民营”在镇城上看只是一道黑线，此时元恭和仓曹佐的视野里，这根黑线在不断蠕动。
“混账东西！”元恭大怒：“速让尚处城外的镇兵入城！准备封锁城门！仓曹佐，继续去找吐斤洛周，就算劝不回去也给我拖住他。”
屋漏便逢连夜雨，南边一骑快速驰来，向元恭汇报道：“禀镇将，来输粮的燕州仓曹参将吵着要您去迎接，已和达奚参将争执起来。”
元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边镇再不堪，也不是他一个参将能践辱，让军主们去收……不行。”
他想到这边还在闹赈灾，不能把军主和镇兵抽走做这种小事。
“无论是谁在南边，让他带人去给这个小子收拾一顿，只要没出人命，我元恭都担着。”
——
南城储粮之地，霍羡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达奚秦，上下打量着附近的粮仓，嘴上也不饶人：“嚯，依我看，你们这贪的也不少，也不怎么缺粮，待我升任太仓令，定奏请陛下废除北镇输粮。”
镇城确实储粮不少，只以此时观之，就不下护骨部数倍。
霍羡诧异地看向达奚秦带来的官吏：“怎么，诸位这也能忍？”
一军主道：“参将说笑了，四处寻衅、恶言恶语，无非是激我等和你互殴，虽不知为何，但我等岂会轻顺你意？”
主要是怕打不过，不然就上了。
霍羡并不在意军主揭露他的意图，他只需要在这些人心中，树立一个无法无天的纨绔形象，为他接下来横穿镇城提供合理性即可。
只要柔玄镇城仍把他当作中朝贵子，就不会有过激举动，北边吐斤洛周应也差不多要有动作，镇城无法抽调镇兵和平镇压。
“镇城真无礼数，我等舟车劳顿运粮至此，不说远道欢迎，竟以查验之名晾我在外一刻之久，不打你们一顿宣泄一二，真是心绪不畅。”
“既然你等不敢一斗，那我便自去寻镇将分说了。”这边言罢，霍羡又对运粮队众人说道：“先别卸了，与我同去寻镇将，免得柔玄人不讲规矩、以众凌寡。”
“是！”都是镇民伪装的粮夫，自然立刻听命放下粮袋，在霍羡周边聚集。
军主们低声商议：“不阻止吗？”
其中有人嗤之以鼻：“怎么阻止？派去请示镇将的人，现在还未带镇兵回来，靠这些来搬运粮食的劳夫阻止吗？放心吧，他身边大多也都是粮夫，起不了乱子。”
“这气焰嚣张的小子背靠宗室，元恭也是宗室的狗，就让这两人互咬去吧，我等且看热闹即可。”
镇将和军主两层之间的矛盾并非怀荒独有。究其本质，镇将往往出自宗室、勋贵这些显赫名门，还有更进一步的机会和想法，而中层军官们则已彻底扎根六镇，没有丝毫晋升之机。
霍羡带着伪装成粮夫和运粮兵的镇民一路往北，他也不认识镇城里的路，但知道只要往北就对了。
镇城说大也不大，毕竟只是个要塞而已，再加上军主们有意放行，无人阻拦。
等赶到横断镇城中央的长城时，霍羡直接带人从内侧阶梯爬上城墙，沿着城墙往北而去。南城墙上本就无人镇守，北城四周城墙上的镇兵则都被调往北城墙，以防范吐斤洛周兴乱，故而城墙上的霍羡一路畅通无阻。
“不对。”跟在霍羡等人身后的军主意识到了问题，“此人要找镇将，怎会径直去往北城？”
“可元恭现在就在北城处理赈济事宜啊。”
旁边的人横了说话之人一眼：“蠢，元济从南而来，又无人和他说过赈灾之事，怎知部落民需要赈济？”
“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拦住他们。”
军主中为首者摆手：“晚了，他们已上城墙，依城墙行进，无处不可去，谁也不能阻。你等分开速去召集本族部曲，聚集尚在城中的镇兵以求自保。”
他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若事不可济，诸位做好改换门庭的准备吧。我预感吐斤洛周和这元济有所勾连，恐怕所图不小。”
听闻此言，众军主神色凝重，未曾想刚刚他们还心态轻松地看热闹，转瞬间便到了存亡兴复之时。
桓冲回头看向身后，疑惑问道：“这些人怎么走了？还以为会来阻止我们乱走。”
霍羡神色平静：“这些军主倒也不蠢，知道自己根基何在？不过这样也好，我们破城门会容易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