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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的《定情》正唱到“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浓情蜜意处,丝竹管弦缠绵悱恻。

宝玉听得百无聊赖,正想找个由头溜出去找黛玉说话,却见鸳鸯姐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怪人!

那是个穿着灰扑扑、打满补丁僧袍的和尚,脑袋上顶着几个癞痢疤,油光锃亮,看着就让人心里发腻。

他手里托着个脏兮兮的钵盂,脸上挂着一种似笑非笑、神神叨叨的表情,眼神浑浊却偶尔闪过一丝精光。

“老祖宗,”

鸳鸯走到贾母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

“这位是云游到此的癞头大师,佛法精深,尤擅相面推演命数。奴婢想着今日是宝二爷的好日子,若能请大师为宝二爷看看前程福寿,也是桩喜事。”

贾母一听,脸上立刻堆满了“惊喜”的笑容,连声道:

“哎呀!大师来得正好!快请,快请!”

她甚至亲自起身,以示对“高人”的敬重。

那癞头和尚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宝玉面前。

宝玉被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汗味和香火气的怪味熏得直皱鼻子,本能地想往后缩。

和尚那双浑浊的眼睛在宝玉脸上、身上扫来扫去,看得宝玉浑身不自在。

“唔……”

和尚捻着几根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半晌才用一种仿佛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沙哑声音道:

“这位小公子,面相贵不可言,乃金玉之质啊!”

他顿了顿,话锋陡转,

“然则……金性过刚,过刚则易折!此命格中金气过盛,锋芒太露,犹如未藏匣中之利刃,易招灾祸,恐难长久啊!”

他声音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叹息。

贾母立刻配合地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

“哎呀!大师说得极是!这可如何是好?可有化解之法?”

和尚眯缝着眼,目光却似无意般扫过贾母身边的甄婉,慢悠悠道:

“化解之道,在于‘中和’。金性刚烈,需以温润之水木相合,方能滋养其性,收敛其锋,化刚为韧,得享长久福泽。”

贾母猛地一拍手,仿佛醍醐灌顶,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欣慰的笑容!

她一把拉过身旁一直低眉顺眼的甄婉,将她推到和尚面前,声音洪亮,几乎盖过了台上的唱腔:

“大师真乃神人也!您看看我这甄家外甥女婉儿!这孩子性情最是温婉娴静,心地纯善,如水般柔顺,如木般坚韧!这不正是大师所说的‘温润水木’之德吗?!”

她不等和尚回答,便迫不及待地转向众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语气大声道:

“婉儿这孩子,自小在我眼前长大,品性如何,我最是清楚!她正是能滋养宝玉、护佑宝玉的福星啊!”

话音未落,鸳鸯早已心领神会,捧着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贴着红签的锦囊上前。

贾母亲手接过,递给那和尚:“大师,这是婉儿丫头的生辰八字,烦请大师看看,是否真如您所言,与我那宝玉有缘?”

和尚装模作样地接过锦囊,打开里面的庚帖,眯着眼看了半晌,又掐指算了算,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好!”字!

他脸上堆满了夸张的“惊喜”和“赞叹”:

“天作之合!天作之合啊!”

他声音洪亮,响彻整个厅堂:

“此女命格清贵,水木相生,温润滋养,正是化解公子金气过盛、护佑公子福寿绵长的天赐良缘!此乃百年难遇的良配!恭喜老太君!贺喜老太君!府上不日将添一桩百年好合、福泽绵长的大喜事啊!”

“天作之合!”

“百年良缘!”

“定下亲事!”

这几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了宝玉的耳朵里!

他脑子里那根名为“女儿清净”的弦,瞬间被这赤裸裸的、充满“俗物”气息的“定亲”二字彻底崩断了!

“胡说八道!”

宝玉猛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小脸涨得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他指着那癞头和尚,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颤抖:

“你……你这妖僧!满口胡言!什么金啊玉啊!什么定亲!我不要!我统统不要!”

他转向贾母,眼中充满了被背叛的委屈和愤怒:

“老祖宗!我不要什么亲事!那都是……都是脏东西!都是俗物!会污了我和姐妹们的清净!我只想和姐妹们一辈子在一处!清清白白!干干净净!永远不分开!”

他越说越激动,一股巨大的、无处发泄的屈辱和愤怒冲上头顶!

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脖子上那块冰凉沉重的“通灵宝玉”,用尽全身力气往下扯!

“什么劳什子!什么金玉!连我这点子心愿都不能遂!我要它何用!不如砸了!砸了干净!!”

他嘶吼着,那金项圈勒得他脖子生疼,玉石的棱角硌着他的手心,但他不管不顾,只想把这束缚他、也象征着这场“肮脏交易”的东西彻底毁灭!

“宝二爷!使不得啊!”

“快!快拦住他!”

袭人、麝月、秋纹等丫鬟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了上去!

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死死抱住宝玉的胳膊、腰身!

宝玉拼命挣扎,像一尾离水的鱼,在丫鬟们的怀抱里扭动、踢打、嘶喊!

场面瞬间乱作一团!

桌上的杯盏被撞翻,汤汁酒水泼洒一地!

丝竹声戛然而止,戏台上的伶人也惊得停下了动作,整个荣禧堂陷入一片混乱和死寂!

宝玉的哭喊声,像一把尖刀,划破了这喜庆的锦绣,也刺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他的目光在混乱中扫过,却只看到了一张张陌生的、让他感到恐惧的脸。

他看到了父亲贾政。

那张素来端方严肃的脸,此刻涨成了猪肝色,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嘴里骂着“孽障!”,眼看就要冲过来。

宝玉吓得一缩,却看到父亲被旁边的清客死死拉住,最终只能愤愤地坐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双望向他的眼睛里,全是失望和无力的怒火。

宝玉觉得委屈,为什么父亲不帮他?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另一桌。

大伯父贾赦正眯着那双浑浊的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冷笑,还用手肘碰了碰身边的邢夫人,用一种他听不见、但能感觉到的、充满快意的口吻在说着什么。

他们……他们在笑我?

一股更深的寒意涌上宝玉心头。

他甚至看到了琏二哥。

那个总是带着笑、会给他买新奇玩意儿的琏二哥,今天却像个木头人一样,低着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阴沉沉的气息。

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所有人都这么奇怪?

宝玉的挣扎渐渐弱了下来,不是因为他妥协了,而是因为他从这些大人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无法理解的“冷漠”和“隔阂”。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迷路的孩子,无论怎么哭喊,都没有人真正地来温暖他。

他看到母亲的脸变得灰败,看到宝姐姐的侧影如同冰雕,看到身边那个甄姑娘吓得瑟瑟发抖。

他看到主位上的老祖宗,脸上没有一丝惊慌,反而有一种让他感到陌生的、冷酷的了然。

他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在闹,而是在演一出早就被人写好了剧本的、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结局的、可笑的独角戏。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宝玉被丫鬟们死死抱住,犹自挣扎呜咽,贾母脸色沉凝准备呵斥之时——

“昭华长公主殿下驾到——!”

一声更加高亢、更具穿透力的通传,如同定海神针般,瞬间冻结了满堂的喧嚣!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混乱的人群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连死死抱着宝玉的袭人等人,都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惶恐地跪伏在地。

长公主李长宁,在一众宫娥太监的簇拥下,缓步踏入这狼藉一片的厅堂。

她依旧身着玄黑凤纹宫装,外罩绀青薄纱,凤目微抬,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几分。

她甚至没有看地上泼洒的汤水,也没有看那被扯得衣衫不整、兀自喘着粗气、脸上还挂着泪痕的宝玉。

她的目光,先在贾母脸上停留一瞬,又扫过那癞头和尚和旁边瑟瑟发抖的甄婉,最后,才落回贾母身上。

她脸上露出一丝既有皇室威仪又带晚辈亲近的笑容,微微俯身,自然地在贾母耳边,用一种足以让旁边侍立的王夫人和鸳鸯听清的音量,轻声说道:

“老太君,莫怪我今日不请自来。实在是……母后她老人家,昨儿个还念叨您呢,说您为宝玉的亲事操碎了心。母后说,孩子的前程和家宅的安宁,才是顶顶要紧的。旁的,都不如这个来得实在。”

贾母那原本还带着一丝试探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笃定和感激,她立刻会意,脸上堆起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躬身道:

“殿下说的是,太后圣明!老身……老身全都明白!”

李长宁缓缓直起身,那张国色天香的脸上,亲昵的笑容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属于帝国长公主的、不容置疑的威仪。

她的目光,懒洋洋地、却又如同巡视领地般,扫过全场。

最后,落在了那个还在哭闹、却已经没人敢扶的贾宝玉身上。

然后,她提高了音量,那声音不再是耳语,而是清晰、响亮,足以让厅堂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公开的点评:

“老太君,”

她的声音不高,但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今日府上,倒是热闹得很。”

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仿佛洞悉一切的弧度:

“璞玉虽好,未经雕琢,锋芒毕露,易伤己身。老太君慧眼识得温润之鞘,倒是……正合时宜。”

贾母立刻躬身行礼,脸上堆起感激涕零的笑容:

“殿下金玉良言,老身铭感五内!殿下驾临,实乃寒舍蓬荜生辉!”

而在这场大戏的另一个主角席位上,江南甄家的家主——甄应嘉,则展现出了堪称“影帝”级别的演技。

他的脸上,先是恰到好处地露出了一丝“不敢置信”的惊愕,仿佛完全没想到这份天大的好事会砸在自己头上。

他甚至还微微张着嘴,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看向主位上的贾母,仿佛在寻求确认。

紧接着,当贾母用那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语气,将“天赐良缘”四个字砸下来时,甄应嘉的表情,立刻从“惊愕”无缝衔接到了“滔天的狂喜”!

这份狂喜,被他演绎得淋漓尽致,却又带着一丝“被巨大幸福冲昏了头”的笨拙和失态。

他“激动”地从座位上站起,因为“太过兴奋”而差点碰翻了面前的酒杯。

但如果细看,他的眼神深处,却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藏着一丝与贾母遥遥相望时,一闪而过的、心照不宣的了然与笃定。

是的,他早就知道了。

早在那场赏花宴之后,荣国府的管家,便已经秘密地、不止一次地拜访过他的下榻之处。

贾母的意图、交换的条件、甚至今天这场“寿宴大戏”的大致剧本,他和老太君,早已在密室之中,达成了一份口头契约。

他今天来,就是来当一个“演员”的。

他知道,他表演得越“惊喜”,越“受宠若惊”,就越能衬托出这门亲事的“天意如此”。

此刻,他拉着身边那个从头到尾都处于惊恐和茫然中的女儿甄婉,动作麻利地、就要领着她跪下谢恩。

他口中喊出的话,更是充满了感恩戴德的激动腔调:

“老太君!殿下!此等天恩……此等天赐的福分……我甄家……我甄家何德何能啊!这……这真是……真是祖坟上冒了青烟了!婉儿!快!快给老太君和殿下磕头!这……这就是你天大的造化啊!”

他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地配合着贾母的剧本,将这场“定亲”大戏,推向了不可逆转的高潮。

至于甄婉。

她就像一个被父亲提在手中的、无比精美的提线木偶。

她的茫然,她的恐惧,她的不知所措,在周围人看来,都成了“初闻喜事的女儿家娇羞”,显得那么“合情合理”。

没有人真正在乎她想什么。

长公主微微颔首,目光终于转向了被众人围在中间、狼狈不堪的贾宝玉。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责备,也没有同情,像是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她只是对身旁的流云示意了一下。

一名内侍捧着一个狭长的、通体如墨玉般沉黑、表面刻满细密古朴云雷纹的玄铁剑匣上前。

“今日是府上宝二爷生辰,”长公主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本宫备了一份薄礼。”

众人目光聚焦在那华贵又隐含杀伐之气的剑匣上,猜测着是何种神兵。

长公主的目光却越过宝玉,投向厅堂之外梨香院的方向,清晰地说道:

“将此物,送去梨香院,交给贾琰。就说,是本宫贺他……箭创初愈,重执‘剑胆’。匣中之物,名‘青霜’,望其……淬锋藏匣,待时而鸣。”

剑匣被内侍恭敬地捧走,方向明确——梨香院!

宝玉彻底懵了!

他呆呆地看着那墨黑剑匣被拿走,脑子里一片混乱。

为什么?

今天明明是他的生辰!

他才是主角!

为什么长公主殿下不理他的哭闹?

不看他一眼?

为什么殿下要给他那个琰二哥送礼物?还说什么“箭创初愈,重执剑胆”?

那匣子里是一柄剑?

叫“青霜”?听起来好冷!

委屈、不解、被忽视的愤怒,他只觉得胸口堵得难受,眼泪不受控制地大颗大颗滚落下来,却不再是刚才的愤怒嘶吼,而是无声的、巨大的委屈和失落。

“我……我才是过生日的人啊……”

他带着哭腔,小声地、绝望地喃喃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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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梨香院书房的青砖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影,却驱不散室内固有的清冷。

宴饮的喧嚣遥遥传来,与此处形成鲜明对比。

平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步履轻巧又带着凤辣子房中特有的利落。

她手中捧着一个通体沉黑、刻满古朴云雷纹路的玄铁剑匣,那匣子本身便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寒意。

“琰少爷,”平儿微微福身,声音清晰而平缓,“二奶奶惦记着您身子刚大好,宴上热闹怕您劳神,吩咐我把宴上几样细巧吃食送来。还有……”

她的目光落向手中那异常沉重的玄铁剑匣。

“这是方才宴上,长公主殿下赏下的。”

平儿将剑匣稳稳地放在贾琰面前的书案上,

“殿下说了,‘贺他箭创初愈,重执剑胆’。匣中乃是名剑——‘青霜’。嘱您……”

她微微一顿,清晰地复述着那自带威仪的话语,“淬锋藏匣,待时而鸣。”

做完这些,平儿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蕴含长公主深意的名剑也只是一件寻常器物。

“我们奶奶还让带句话,”

平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目光直视贾琰,

“‘雨余青’的事,有了天大的进展,账目也清了。府里人多口杂不便细说。明日午后申时整,她在悦仙茶楼‘听风阁’备下了上好的茶,静候琰少爷。”

话音落,平儿再次福身,干脆利落:“奴婢告退。”

不等贾琰回应,她已转身退出书房,行动间不带一丝多余的声响,唯有空气中的一丝寒气,是那玄铁剑匣留下的。

门被轻轻带上,书房内彻底陷入一片午后的沉寂。

贾琰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方沉黑的玄铁剑匣上,那古朴的云雷纹路仿佛在无声地游动、呼吸。

它沉重,冰冷,更像是一个封存着秘密的界碑。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剑匣冰冷坚硬的边缘。

那刺骨的寒气似乎能渗入骨髓。

他静静等待指尖适应那冰冷,然后,才以极轻的动作,无声地掀开了那厚重的匣盖。

没有宝光四射。

匣内衬着深色的丝绒,如同一方静谧的夜空。

而那夜空中央,横陈着一泓凝固的秋水。

青霜。

剑身狭长,线条凛冽到极致。

通体呈现一种近乎透明的、凝练了千年寒意的青白色,光滑如镜,却又仿佛吸纳了所有的光,只余下内敛的、无坚不摧的锋锐。

寒气不再仅是萦绕匣身,而是肆无忌惮地从剑体上逸散开来,让书房温度骤降。

贾琰伸出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用指腹,沿着那冰凉光滑如镜的剑脊,轻轻地划过。

指尖上传来的,是冰冷如寒渊深潭的触感,光滑得没有一丝瑕疵。

那触感,像极了那一夜,暖玉池边,氤氲水汽之后,他从被泉水濡湿的嫣红宫装下缘,惊鸿一瞥窥见的那一抹……足踝之上、肌肤如玉的雪光。

惊心动魄。

剑,即是腿。

鞘,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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