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纱灯高悬,琉璃盏流光。
荣禧堂内花团锦簇,熏香袅袅。
贾宝玉穿着一身簇新的银红撒花洋绉箭袖,头上戴着束发嵌宝金冠,足踏青缎粉底小朝靴,脸蛋红扑扑的,眼里是纯然的喜悦。
今日是他的生辰,满府的姐姐妹妹,花枝招展的丫鬟,还有新添的各色新奇玩物,都让他觉得这是世上最快乐的日子。
他像只快乐的蝶,在人群里穿梭。
笑着接过丫鬟们塞过来的果子蜜饯,跟探春争论着哪盆菊花开得最妙。
然而,就在这热闹里,
他看到母亲端坐主位,接受着众人的道贺。
她的脸上也堆着笑,但那笑容……很奇怪。
像是画上去的,僵硬地贴在脸上,眼里没有一丝他熟悉的温和光亮,反而像蒙了一层沉重的疲惫。
甚至……他觉得那笑容深处像是藏着哭。
这发现让宝玉心里有点发闷,他本想跑过去窝在母亲怀里撒个娇,脚步却不知怎的停了下来。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薛宝钗身上。
宝钗坐在王夫人下首稍远些的位置,穿着一身他从未见过的极其素净的浅檀色素缎对襟袄,下面是月白色细褶裙子,一头乌发只简单地绾了个圆髻,簪了一支素银钗,连耳坠都没有!
这身打扮,素得像是在守孝!
那原本如同温润美玉的脸庞上,虽也噙着浅浅的微笑,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含着春水般温柔的眼睛,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冻住了!
一点生气都没有!
宝玉心头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凭着一股憨直的冲动,拨开人群,径直跑到了宝钗身边,完全不顾众人的目光。
“宝姐姐!”
他一把抓住宝钗浅檀色的衣袖,声音带着孩童般的关切和义愤:
“宝姐姐,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是谁惹得你不高兴了吗?”
他歪着头,语气越发肯定:
“你看看你,穿得这样素净,脸上一点光彩也没有!还有这眼睛,像是冻住了!是谁!你告诉我!告诉我,我去跟老祖宗说!给他好瞧!再不许他靠近你!”
薛宝钗全身不易察觉地一颤,那强挂在唇边的笑容瞬间变得无比僵硬,甚至有些扭曲。
她几乎是本能地、带点慌乱地轻轻拂开宝玉过于热切的手,声音急促而干涩:
“没……没有的事!宝兄弟你……你又浑说什么!今日是你生辰,姐姐……姐姐高兴得很!”
可她那极力强撑却无法掩饰的难堪和眼眶深处瞬间凝聚又强忍回去的潮气,却在无声控诉着这份“高兴”是多么的苍白与勉强!
王夫人看着心爱的儿子如此热切地奔向那个已经被贾母公开否定、失去价值的宝钗,尤其听到儿子那句“谁欺负你了?我去砸了他的劳什子!”,王夫人的心像被钝刀狠狠剜了一下!
那份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笑容彻底僵在脸上,脸色灰败,连端茶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儿子天真的维护,在此刻对她而言,无异于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更让她对贾母接下来可能针对宝钗的行动产生了更深的恐惧和无力感!
宝玉这鲁莽冲动的举动和宝钗那掩饰不住的失态,贾母尽收眼底。
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心中更加笃定:宝玉这孩子,太重情,太容易被“这样不省心”的人影响!
她看向坐在她身边、穿着浅鹅黄新衣、一直低着头安安静静、如同一朵含羞小花的甄婉,眼底掠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让宝玉娶这样一个安分守己、毫无野心的姑娘,远离那些是非纠缠,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热闹的戏台锣鼓响了起来,宴席渐开。
宝玉被安排在主桌,挨着贾母。
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但他却被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弄得有些兴味索然。
他支着下巴,看着那些穿红著绿、珠光宝气的陌生夫人太太们。
她们的脸笑得如同一朵朵精心叠放的纸花,用着一种拖长尾音、拐弯抹角的腔调互相说着:
“哎呀,府上二公子真是好个才学,昨儿个我家老爷看了他在国子监那篇……”
“比不上贵府的麒麟儿!听说他最近拜读了那篇‘大作’,回家都念叨了半宿,说是受益匪浅呢!”
“哪里哪里,还不是国子监那‘文风’带得好!开了一代新气象!”
宝玉听得一头雾水。
谁家儿子?
哪篇大作?
什么是“文风”?
他觉得这些话比父亲讲的那些最枯燥的四书还难懂,比林妹妹出的最刁钻的诗谜还无趣。
她们脸上的笑容,就像园子里那些开得太盛反而有些吓人的牡丹,虚伪又程式化,让他直犯困。
然后,他看到崔令仪来了。
这位崔家的女博士,穿着一件素面杭绸立领长衫,配了一件月白色的、绣着几枝疏落淡墨梅花的百褶绫裙。在一众锦绣华服中显得格格不入,却又无比扎眼。
他有点怕她身上那股冷冷淡淡、拒人千里的气息,觉得她不像那些温婉可亲的姐姐们。
但奇怪的是,林黛玉和三妹妹探春,竟然都围到了崔令仪身边!
黛玉穿得也素净,可眼神却亮晶晶的,像是在听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
探春更是神情专注,频频点头。
宝玉竖起耳朵,只隐约听到什么“辽东变局……”“粮道……”“经世致用……”“推演……”
《辽东疏》?
粮道?
宝玉只觉得比那些夫人的奉承话还令人费解!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这么热闹的日子,怎么净说些无聊透顶的东西?
他想不通林妹妹怎么也会对这些感兴趣?
她不是该和他一起赏花作诗的吗?
更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是薛宝钗那边。
宝钗还坐在那个角落。
身边只有同样愁眉不展的薛姨妈陪着。
没有人再去和她说话。
她像一尊被人遗忘的、精美的青花瓷瓶。
虽然依旧坐得笔直,眉目低垂,唇角甚至还努力维持着一点弧度,但在周围嘈杂的背景和崔令仪那边如日中天的光芒映衬下,她周围形成了一片难以言喻的、让人窒息的真空地带和冰冷死寂。
那身素净的衣裳,此刻更像一张苍白的裹尸布。
宝玉觉得心头堵得慌,很想去把她拉回来,拉到这热闹的中心,可他想起刚才宝姐姐那近乎慌乱的反应,伸出的手又悄悄缩了回来。
酒过三巡,到了大家最喜欢的点戏环节。
戏班的管事拿着戏牌子,笑吟吟地来到贾母面前,躬身递上。
宝玉顿时来了精神。
他一骨碌从贾母身边滑下来,抢着凑过去,眼睛在一排排戏名上扫过,兴致勃勃地指着:
“老祖宗老祖宗!点这一出!《西厢记》里的‘酬柬’!莺莺托红娘给张生捎信那段最好!我听得人都酥了!”
他满眼放光,就盼着听那“颠鸾倒凤”、“鱼水和谐”的词儿,那才叫风月无边!
贾母却笑着拍了拍宝玉的手背,语气慈和却不容置喙:“傻孩子,今儿是你的好日子,点戏也要点个吉庆祥瑞的。”
她目光在戏单上略略一扫,便指着一处对管事说:“就点这一出吧,《长生殿》里的《定情》。”
锣鼓点立刻换成了华丽庄重的宫调。
丝弦起处,玄宗与杨贵妃在长生殿上款款深情,盟誓声声:“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曲韵悠扬,意境华贵。
宝玉的小脸却瞬间垮了下来。
他觉得这戏好听是好听,可没有张生崔莺莺那么“有意思”!
太端着了,太一本正经了!
一点也不动人心魄。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件让他觉得更“奇怪”的事。
只见贾母一边品着茶,听着“惟愿取恩情美满”的唱词,一边竟然转过头,朝着坐在她另一侧的甄婉姑娘,极其慈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那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和一种……宝玉也说不清的神情!
宝玉顺着贾母的目光看看甄婉。
甄婉正低着头,脸颊微红,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那姿态,倒真有几分像台上娇羞的杨贵妃。
一股莫名的、孩童也难以理解的不安感在宝玉心中悄然滋生。
这个生辰,处处透着一种他无法掌控、也理解不了的怪异。
他觉得台下的戏,仿佛比台上的更好看,却又让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喜庆的鼓乐声仍在厅堂内回荡,《定情》的盟誓唱词显得格外响亮。
然而,在这表面的喧腾之下,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暗流却裹挟着所有人:宝玉的天真喜悦在“异常”前变得困惑而茫然;
王夫人强撑的笑脸下是彻骨的冰寒与绝望;
宝钗端坐的侧影如同冰封的玉雕,散发着无声的哀伤与沉寂。
贾母脸上的笑容却从容而笃定。
她悠然端起手中的描金青瓷酒盅,对着烛光欣赏了一下杯中琥珀色的光泽。
眼波流转间,不动声色地向侍立在她身后如同影子般的鸳鸯,投去了一个只有心腹才懂的眼神。
鸳鸯的眼帘几不可察地垂了一下,旋即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迅速而低调地融入了侧廊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暖阁的屏风后,似乎有更幽深的幕布在缓缓拉开。
欢宴正酣。
寿星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