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静王府的后花园,此刻恍若人间瑶池。
暖棚花榭雕梁画栋,四周繁花似锦,牡丹魏紫姚黄竞相怒放,空气中馥郁的芬芳与名贵熏香的气息交织缠绕,沁人心脾。
锦绣地毯铺地,珠光宝气的王妃、诰命、夫人、小姐们云集于此,笑语盈盈,环佩叮咚。
这表面的花团锦簇之下,却布满了无形的天罗地网,一张张精心描摹的芙蓉面下,心思各异,暗流奔涌。
荣国府的车驾甫一停稳,早已成为全场焦点的贾母一行便被热情的主人迎入园中核心。
贾母身着深棕福寿纹贡缎长袄,银发一丝不苟地绾成高髻,插戴赤金点翠寿簪,手持龙头沉香木拐,通身是历经风浪沉淀下来的、无懈可击的世家老太君的雍容气度,眼神慈和却隐含威仪,每一步都踏在人心上。
她身边簇拥着精心装扮的女眷:
王夫人穿着酱紫色金线缠枝莲纹对襟长袄,妆容力求高贵端庄,极力想扮演好荣国府实际掌家女主人的角色。
她的笑容有些紧绷,眼神在宾客间快速地逡巡,寻找着为宝钗造势的契机。
薛姨妈面色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亦步亦趋地跟着王夫人,眼神始终不放心地追随着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
薛宝钗今日确实是王夫人阵营的“主将”!
上身一件蜜合色缕金百蝶穿花云缎窄裉袄,衬得肤若凝脂,气度娴雅;
下身一条葱黄盘金彩绣百褶裙,裙裾行动间流光溢彩。
发髻高挽,鬓边斜插一支赤金累丝点翠嵌蓝宝石钗,耳坠同款蓝宝石滴珠坠。
端庄大方,无一丝逾矩,却处处透着精心算计的华贵,如同一朵盛开的、无懈可击的牡丹。
她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浅笑,眼神清亮,步履间透着世家闺秀特有的沉稳,站在王夫人身侧,如同最好的背景板与最强的底气。
林黛玉则是一身月白素缎琵琶襟掐牙背心,外罩烟霞色软银轻罗斗篷,身姿袅袅,眉目间含着些许清愁,不施粉黛却自有风流。
她安静地走在贾母另一侧,疏离于那份明晃晃的竞争氛围之外,如空谷幽兰,冷眼旁观。
探春穿着藕荷色云锦暗纹小袄配鸭卵青素纱马面裙,简洁利落,眼神明亮锐利,带着跃跃欲试的精干气息。
园中其他女眷看似赏花论诗,闲话家常。
镇国公太夫人、保龄侯夫人、忠靖侯夫人等几位身份显赫的老封君围坐在一起,品评着新开的“青龙卧墨池”牡丹。
“啧啧,这墨晕花瓣配上翠绿花蕊,确是罕见珍品。”
镇国公太夫人慢悠悠地道。
“可不,”一位夫人接口,眼神却往远处王夫人、宝钗方向溜了一眼,声音不高不低,正好让邻座的几位听见,
“再好的名花,也得配上相宜的人才好。如今咱们京城的风气,可是越发看重那能经世致用、有真知灼见的了……”
“说的是呢,”
保龄侯夫人心领神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我家小孙女昨儿回府还念叨,说是在家学里看到同窗新得的一本批注极精的《周髀算经》,手法新颖透彻,一问才知,竟有国子监那位‘文胆’的指点风范……”
她语气随意,“这股清流气韵,才真正是世家气象,历久弥新啊。”
“正是此理!”
众人或点头或浅笑,言辞巧妙地将“名花”、“才情”、“新气象”、“文胆”串联起来。
所有人虽未点破崔令仪的名字,但她俨然已成为衡量当下才学与品位的无形标杆。
王夫人想要营造的、以宝钗为中心的热闹氛围,在这暗涌的“新经世”浪潮冲击下,显得无比苍白无力。
就在这围绕“文胆”的窃窃私语愈发清晰、王夫人脸色已显出微微僵硬之时,一直端坐上首谈笑风生的北静王妃却突然眸光一闪,含笑起身。
“诸位稍坐,容我去迎接两位贵客。”
王妃这句平平常常的话,却如同投石入静湖,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能让北静王妃亲自离席迎接的“贵客”?
众人心头的答案呼之欲出!
王妃款步走向园门方向。
片刻,她的身影再次出现,身侧多了两人。
正是崔令仪与甄婉。
崔令仪并未选择华服彩裙加身。
上身一件蟹壳青色暗织冰裂纹素面妆花缎褙子,颜色沉静如深海,不耀眼却深不可测,冰裂纹的织法更添一丝冷冽高古之气。
下身一条月白色百褶丝光绫马面裙,裙摆长而飘逸,行动间如烟似雾,泻地月华,与上身的沉郁形成极致的冲突与统一。
发髻仅用一根墨玉簪松松绾起,端庄而利落。那支御赐的“千秋笔”并未簪在发上,而是被巧妙地嵌入了发髻的中央偏侧作为压顶发簪的一部分!
笔杆温润古朴的木质光泽在鸦发间若隐若现,那象征至高文学权柄的笔尖微微探出,在阳光下折射出清冷的微光。
这一笔,如同画龙点睛,将她全身所有的光华都敛于一点,昭示着无可争议的“文胆”身份!
耳垂缀着细小的、同材质的墨玉钉珠耳坠,再无多余配饰。
腕上空空如也,却更显出那份属于执笔者的纯粹与风骨自信!
她步履从容,目不斜视,清冷的气质在满园争奇斗艳的脂粉中,如同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顷刻间镇压了所有的喧嚣。
她无需任何珠宝堆砌,那一支“千秋笔”,就是睥睨天下的光环!
甄婉怯怯地跟在崔令仪身后半步。
她穿着一件湖蓝色素面绸缎镶银边琵琶襟比甲,下面是柔杏色素绫长裙,发间一支简单的珍珠排簪。
面容秀气温婉,举止间带着几分初入大观园般的谨慎与小鹿般的畏缩。
在崔令仪的绝世光芒下,她像一朵未施粉黛、风雨中的小白花。
“令仪来了!”
“崔博士!”
“哎呀,这便是御笔钦封的‘文胆’!”
“果然风采照人,有古名士风范!”
北静王妃亲自引领下,镇国公太夫人等几位顶尖勋贵夫人率先迎上前去,热情地簇拥住崔令仪。
她们脸上的笑容真挚而热切,问候声中充满了敬意:
“前日拜读博士那篇奏疏,真是字字珠玑,切中要害!陛下英明,慧眼识珠啊!”
“崔博士心系社稷,洞烛机先,实乃我大周之福,也是我辈女流楷模!”
崔令仪含笑应对,姿态依旧清雅,不卑不亢,仅微微欠身致意。她那支“千秋笔”如同无形的权杖,让她在这一刻成为绝对的中心。
而被这汹涌人潮挤到边缘的,正是精心准备却无人问津的王夫人、薛姨妈和薛宝钗!
宝钗那身精心挑选的蜜合色、葱黄裙,在崔令仪那独一无二、代表绝对地位象征的“千秋笔”和清绝气质下,瞬间显得刻意、浮躁、甚至俗艳!
她脸上极力维持的微笑在此刻显得有些僵硬空洞。
王夫人脸上血色褪尽,精心准备的“宝二奶奶初登场”计划,尚未开始便已宣告失败!
她被彻底地、当众地无视了!
就在崔令仪被众贵妇环绕的热潮中。
崔令仪却带着甄婉,从容地脱身而出,径直走向了同样被众人瞩目、稳坐如山的贾母史太君。
“崔氏令仪,携母家表妹甄婉,”
崔令仪对贾母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晚辈礼,声音清越,“给史太君请安。”
没有客套的吹捧,只有清晰的介绍。
那份属于崔博士的清高,在贾母这位真正的超品诰命、世家宗妇面前,拿捏得恰到好处。
贾母眼中精光一闪。她脸上堆起极其热情、无比慈祥的笑容:
“哎呀!快请起,快请起!”
她甚至微微欠身,目光越过崔令仪,精准地落在了甄婉身上。
“这就是令仪母家的表妹婉儿?快过来,让我瞧瞧!”
贾母伸出保养得宜的手,不由分说地拉住甄婉的手腕,将她轻轻带到自己身侧的锦凳上坐下,姿态亲昵无比,比对待自家孙女也不遑多让。
“好孩子,好模样!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
贾母笑容可掬,仔细端详着甄婉的脸庞,
“是江南甄家的吧?哎哟,我这把老骨头还没糊涂透!年轻时去金陵,还跟你家老太太说过几回话呢……真是光阴似箭啊!”
她的问题开始了:
“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呀?针线女红可好?”
甄婉被这阵仗吓得有些无措,耳根微微泛红,声音细若蚊呐,透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回……回太君的话……婉儿愚笨,只是跟着女师学过些针黹,尚可缝制些简单衣衫……诗书方面……实在……实在平平……”
贾母听完甄婉的回答,脸上瞬间绽开无比欣慰和满意的笑容,如春风拂面。
她非但没有丝毫失望,反而侧过身,对着旁边一直含笑聆听的镇国公太夫人、保龄侯夫人等几位重量级老封君,用一种略带感慨、却又清晰无比、足以让周围人都听到的声调说道:
“诸位老姐姐,瞧瞧!听见没有?这才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甄婉的手背,目光赞赏,仿佛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温婉知礼,娴静懂事,心灵手巧!咱们女儿家呀,心思用在针线上,用在侍奉长辈、持家理事上,这才是根本!”
她刻意顿了顿,眼神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僵立着的宝钗方向,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可比那些仗着读过几本书、会做几句酸诗就处处显露,弄得人心浮躁、家里不安生的所谓‘才情’……要金贵千倍万倍!稳重、本分、心肠好,这才是安家守业的根本啊!”
王夫人如同被冻僵一般,端着茶盏的手指剧烈颤抖,茶水泼湿了昂贵的锦缎裙子都恍然不觉。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一片死灰,眼中只剩下巨大的惊骇和无边的绝望。
她明白了,婆婆已经彻底放弃了“金玉良缘”!她的全部心血,薛家的所有图谋,在此刻被撕得粉碎!
薛宝钗的脸上,那一贯完美无瑕的温婉笑容仿佛瓷器般凝固了,然后寸寸碎裂。
虽然她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微微颤抖的睫毛下,眼神深处那抹被当众凌迟的震惊、羞愤和难堪,却无法完全掩藏。
她清晰地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或同情、或惊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针扎一般!
她精心建立起来的体面、尊严与价值感,被贾母这轻飘飘的几句话,碾落成尘!
就在这最尴尬、最冰冷、最震撼的静默几乎要将王夫人和宝钗吞噬之际——
“昭华长公主殿下,驾到——!”
一声极具穿透力的通传,如同天籁般打破了窒息般的死寂!
全场女眷,无论身份高低,瞬间如同风吹麦浪一般,齐刷刷地离座起身,低眉垂首,以最恭敬肃穆的姿态迎接这位帝国最有权力的女子!
长公主李长宁,一袭玄黑底色绣金凤凰纹华贵宫装,外罩一层薄如蝉翼的绀青色缭绫长纱,莲步轻移间,凤目微睨,顾盼生威。她的到来,自带千钧气场,让园中繁花都为之失色。
她先是向北静王妃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懒洋洋地扫视全场,将所有人各异的神色尽收眼底,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目光所及之处,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她的脚步停在了核心区域,目光落在了崔令仪身上,那眼神带着棋手欣赏同伴落子的愉悦与默契:
“崔博士,”
长公主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丝亲近的打趣,
“今日气韵更胜往昔了。那篇《辽东疏》……本宫也细细拜读了。”
她故意顿了顿,目光掠过崔令仪发髻间若隐若现的“千秋笔”,笑意更深了几分:
“确是字字如金戈铁马,格局宏大,气象万千!此等文胆,国之桢干也!”
然后,她的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转向了贾母——确切地说,转向了贾母身边那个如受惊小鹿般的甄婉。
“哟,”
长公主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上位者的好奇与慵懒,“老太君身边这位姑娘,倒是一副极娴静的性子,瞧着让人舒服。是哪家的?”
贾母立刻笑着上前一步,恭敬地施礼后回话:“回禀殿下,这是崔博士母家的表妹,姓甄名婉,祖籍江南。”
“甄?江南……好地方,好模样。”
长公主淡淡点头,目光在甄婉身上打了个转,又似乎无意地瞥过不远处脸色煞白如纸的王夫人和努力维持最后一丝体面、但眼神已接近碎裂的薛宝钗。
然后,长公主看向了贾母。
她的凤目中闪烁着洞察一切的光芒,微微俯身,仿佛在跟贾母说一句最寻常不过、却又关乎家族兴衰的贴心话:
“老太君好眼光!”
她语气亲昵,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最核心的几位夫人听得清清楚楚。
“如今这世道,”
长公主目光微转,仿佛在感慨某种时弊,“浮华喧嚷太多,聪明外露的女孩子也太多。心思太活络,心思就难定,未必能为家族带来真正的安宁。”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笃定:
“反倒是婉儿姑娘这样温良纯善、乖巧本分的品性,最是难得,最是宜室宜家。守着这样的媳妇儿,安安稳稳,平平顺顺,才是持家安身、绵延福泽的长久之象啊。”
王夫人只觉眼前一黑,手中的帕子几乎要揉烂!
那最后一丝支撑她的幻想彻底崩解。长公主的金口玉言,如同在宗祠神主牌前落下的最后一锤!
她万念俱灰。
薛宝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长公主那句轻飘飘的“宜室宜家”,像最冰冷的烙印,烫在了她骄傲的灵魂深处。
她终于彻底明白,这不是她不够好,而是在这个更高层面的权力棋局中,她这样的棋子,注定在“安稳”的需求前被无情舍弃。
她的“聪明才智”,成了她的原罪。
骄傲被碾碎的痛苦,让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一道道月牙形的血痕,脸上那份勉力维持的平静,再也掩盖不住眼底的冰冷与死寂。
黛玉站在一旁,将这一幕幕尽收眼底。
她清澈的目光在绝望的王夫人、冰冷的宝钗、被“盖章认定”的甄婉、还有那位翻云覆雨的长公主身上掠过,最终化为一丝淡淡的、洞悉了命运无常的悲悯与更深的疏离。
长公主说完这席决定命运的话,便在众人簇拥下,施施然步入了主位花榭的最上座。
丝竹之音适时地重新响起,舞姬的裙裾纷飞,花香依旧馥郁。然而,每个人的心境都已天翻地覆。
贾母拉着甄婉的手更紧了些,脸上的笑容更加慈和笃定。
来自皇室的最高背书,让她再无任何顾虑,也为后续“贾甄联姻”打通了最后、最关键的障碍。
王夫人失魂落魄地被薛姨妈搀扶着坐下,薛姨妈眼中是满满的不甘与担忧。
薛宝钗微微低垂着头,坐回了王夫人身边。她依旧端坐着,像一个完美的陶瓷人偶,但全身散发出的,是一种与周围热闹格格不入的、近乎实质性的冰寒气息。她的“荣国府之梦”,在这场赏花宴的无声惊雷中,宣告终结。
而镜头定格之处,是崔令仪。
她亦落座。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白瓷茶盏的杯沿。
她远远地看着贾母身边那个怯怯的表妹甄婉。那个她出于家族道义随手带入这场盛宴、本以为只是一枚闲棋的柔弱女孩。
现在,那女孩被推到了风暴的中心,即将承载起维系两个家族的“安稳”重任。
崔令仪那双清亮睿智的凤目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
有洞悉了巨大权力运作冰冷本质的了然,
有对她亲手引入“漩涡中心”者的悲悯,
也有一丝对这环环相扣、冷酷无情、利用所有可用之棋的“政治婚姻”宿命的,深深的、无声的喟叹。
她的视线最终落回主位上那位含笑与北静王妃说话的昭华长公主身上。
崔令仪端起茶盏,借由喝茶的动作,掩去了唇边那一抹无声的苦涩与感慨。
这金玉满堂的花园,于她心中,已是棋盘纵横,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