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穿透国子监参天古柏的浓阴,碎金般洒在膳堂前空旷的砖地上。
昨夜的风暴已平,青砖缝里只余几星溅落的馊粥渣滓,混合着尘埃与晨露的冷冽,散发出一种沉闷的、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腥气。
墙头那张墨迹未干的《王制》节选在晨风里微微卷动边角,其上的“冢宰制国用”五字墨色如渊,字字如斧凿凿向青石深处,鞭挞着每一个踏入此间学子的神经。
然而此刻,只有三两麻雀在檐下跳跃啄食,偶有监生步履匆匆穿行于回廊,交谈声刻意压低,目光却如探针般,无声地追随着膳堂外不远处并肩而行的三道身影。
贾琰走在最前,一身半旧的靛蓝道袍洗得泛白,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孤峭,如同雪后一竿未凋的冷竹。
他步伐沉稳,对周遭那些混杂着敬畏、好奇、探究的目光置若罔闻,只微微侧首听程景明在旁连珠炮似地低语。
“贾兄,你可听说了?”
程景明圆脸上兴奋的赤红还未褪尽,压着嗓子,手舞足蹈,活脱脱一只急于邀功的雀鸟,
“昨夜!就在昨夜!赵管事被锁拿下狱!人证物证确凿!他那个户部侍郎的亲叔父——赵文华!也被削了顶戴,罚俸闭门待参啦!我的老天爷!雷霆手段啊!雷霆手段!……”
他激动地搓着手,敬畏地望向贾琰,“……贾兄,您这一手,真真是……石破天惊!”
吴铭紧随贾琰另一侧,身形依旧瘦削,蜡黄的脸色却因心绪激荡而泛出异样的微红。
他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声音沉稳,如同投入喧嚣暗潮中的一枚冷峻石礅,瞬间压下了程景明的燥热:
“虽解了一时之气,程兄切勿过于乐观。赵文华不过冰山一角,户部乃是铜墙铁壁,树大根深。况且……”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几分,
“而吴某近日听闻,北仓亏空那几万石陈粮烂米,恐怕不过是为了粉饰一个更深的窟窿——辽东边镇的军需亏空!朝廷补丁打补丁,挪京畿之粮填边关之急,如今怕是……已然无粮可补!”
三人行至一片僻静的竹林边缘,晨雾将凉亭半隐在竹影深处。
此地四面开阔,避人耳目。
贾琰率先步入亭中,并未入座,只是凭栏而立,目光穿透层层竹障,牢牢钉向北方的天际。
“吴铭所言,切中要害。”
贾琰缓缓点头,声音低沉如同凝冰的寒潭,“我一直在想,前日里崔博士在竹轩所言……”
他眼中闪过一丝凝重的思索。
“等等!贾兄!”
程景明倏然瞪大双眼,如同发现惊天秘闻,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脸上写满了“快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的迫切,声音陡然拔高,“你……你前日私下里见了崔博士?在竹轩?!”
他呼吸急促,八卦之魂熊熊燃烧。
贾琰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不起波澜。
他俯身,从地上随意拾起一根枯枝,在铺满细沙石的地面上缓缓划过——辽东三关的险隘(山海关、抚顺关、镇远关)化作几道简洁却沉重的横线,几条象征河流的曲折波纹标注出关键的输粮脉络。
枯枝尖端滞涩地划过沙土,如同重鼓碾过心弦。
“‘十月雪灾’,非止冻毙牛羊,实乃切断了辽东三卫赖以自存的秋粮收成。”
他手中的枯枝点在标注“三卫”的圆圈上,声音低沉如自地底传出,“‘屯粮不及’并非虚言,本地根基已断。而‘漕运阻滞’……更如一柄利刃,生生割断了关内输往辽东的最后一缕血线!”
他的枯枝重重拖过那条象征生命线的“运道”,划出一道深沟,“辽东十万边军,无粮无援,已成孤军!”
程景明与吴铭瞳孔骤缩,呼吸不觉屏住。
亭中风声猎猎,刮在脸上,竟似带了塞外铁砂的粗粝。
吴铭率先开口,声音紧绷,“辽东边军,如断水之鱼,已成饥困疲旅!一支无粮之军,还能守多久长城?”
“关键还不在军心!”
贾琰手中的枯枝猛地一顿,在粗糙的石面上刮出刺耳的厉鸣,点在长城之外的空白处,仿佛有腥风骤然贯亭而入,
“……长城之外,建州女真部。他们的牧场毡帐,同样被这百年不遇的暴雪掩埋!牛羊倒毙,存粮耗尽!他们比我们……更缺粮!更缺铁!更缺一切能熬过漫漫长冬的活命之物!”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锋刃,扫过因顿悟而悚然色变的程景明和已握紧拳头的吴铭。
“当一群被风雪磨尽了最后一丝温顺的野狼,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突然发现高墙环绕下的邻居家中,虽然粮仓厚重铁门紧闭,但内里其实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几个被饥饿抽干力气的守卫时——”
贾琰的声音骤然转寒,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洞悉:“它会做什么?它会用尖牙利爪,撕开那扇摇摇欲坠的‘大门’!”
他直视着二人骤然睁大的瞳孔,枯枝猛然抬起,如同战场的令旗般悬停半空。
“抢掠!”程景明失声低呼,脸色煞白。
“对!抢掠人口,抢掠粮食,抢掠一切能让他们活下去、让战马跑起来的东西!”
贾琰斩钉截铁,枯枝却并未落下,反而收了回来,如同隐入阴影的毒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最终,狠狠点向地图最南端,那象征着煌煌帝都京师的中心!
“但!他们绝不会蠢到用那早已冻僵疲惫的躯体,在冰天雪地的隆冬时节,强攻坚如磐石的雄关!”
贾琰的声音斩钉截铁,“他们会等——如同猎手匍匐在雪野深处,等待猎物最意想不到、也最松懈的那一刻!”
枯枝在那代表着京师的位置上,重重一点!石屑飞溅!
“譬如……一个月后的——端阳佳节!”
他的声音如同带着冰碴,砸入吴铭和程景明的耳鼓深处:
“端阳前后,龙舟竞渡,鼓乐喧天!君臣同乐,举国欢庆!边关将士长久的戒备紧绷之弦,此刻最易松弛!更何况……”
贾琰的目光如同能穿透千里时光,看到那塞外草原上即将发生的变化,
“那时,百草丰茂!冰雪消融!被冻饿一冬的战马啃足了鲜嫩青草,攒足了膘肥劲力——正是最适合长途奔袭、千里绝尘、快进快出的完美时节!他们会像一道淬毒的闪电!不图占地攻城,只求撕开我们猝不及防的防线最薄弱点,冲入京畿腹地!杀人!抢粮!掠财!抢得够活命的资本,然后如同鬼魅般遁回草原深处!”
“快进!快出!一击即走!”
“轰!”
程景明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砸中,浑身剧颤,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石栏,指尖深陷粗糙的石面,惨白的脸上冷汗涔涔而下!
吴铭亦是瞳孔骤缩,呼吸停滞,仿佛已被那凌厉的寒风与铺天盖地的蹄声淹没!
两人如同石雕,被这血腥的预言惊得肝胆俱寒,手脚冰凉!
他们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身边这个同窗所思所虑,早已超脱了斋舍方寸、笔墨纸砚的桎梏,竟是在为这巍巍帝国的边关烽火、京畿黎庶的生死存亡,压上了自己的全部洞察与惊心推演!
就在这份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震撼如同寒潮冰封凉亭的瞬间——
“琰大爷!”一声清亮而突兀的呼唤,带着荣国府特有的精利之气,如同裁纸刀般切开了这沉重的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