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一袭水绿比甲、俏丽爽利的平儿,不知何时已领着几个垂首肃立的家仆,抬着一顶轻巧华贵的青泥小轿,静静地停在不远处花径尽头,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平儿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目光却如蜻蜓点水般在贾琰与那脸色苍白的二人脸上一掠,对着贾琰恭敬地福了一福:
“老太太惦记得心慌,”
平儿脸上挂着亲昵又带点嗔怪的笑,目光落在贾琰身上,
“昨夜翻来覆去没合眼,直念叨‘监里闹那么大阵仗,别吓着孩子’。今儿一早便吩咐:‘去!把我那孙儿接回来!我要亲眼瞧瞧才安心!’”
她声音又软又急,活灵活现地摹着贾母的口气,“轿子都备好了,大爷快随我回吧,莫让老人家悬心!”
贾琰眉峰几不可察地蹙拢一瞬,随即归于平静。
他没有再看神情依旧惊魂未定的吴铭和程景明,只在那二人脸上扫过一道无声的眼神,那目光中含着万千警示——“此事,万勿外传!”
然后,他便在平儿恰到好处的虚扶下,微微颔首,脚步沉稳如常,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向那顶华美的青泥小轿,平静得仿佛刚刚庙算天下的并非自己,仿佛他只是例行回家喝一碗老祖母精心准备的补汤。
竹帘轻轻垂落,隔绝内外。
小轿被家仆稳稳抬起,沿着花径,平稳从容地消失在翠竹掩映的国子监深处。
只留下程景明和吴铭两人,呆立在萧瑟的亭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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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庆堂内,依旧是暖融融的香气浮动。
上好的沉水香在错金博山炉中氤氲,混着各色精致果点散发的甜腻,弥散在每一个角落。
紫檀木雕花榻上,贾母史太君裹着件赤狐裘里的宝蓝妆缎宽袍,看似懒洋洋地斜歪着,只是眼角的细纹刻满了深深的疲惫,唯在见到被引进来的贾琰时,那丝疲惫下才挤出由衷的、带着明显怜惜的笑意,仿佛瞬间被点亮。
“哎哟,我的好孙儿,你可算回来了!”
贾母伸出保养得宜、戴着翠玉护甲的手,急切却不失力道地将刚欲行礼的贾琰拉到身边小杌子上坐下。
枯瘦的手在他肩头、臂膀上轻轻拍捏摩挲了几下,叹息如同滚珠:
“瞧瞧,瘦得这样伶仃!骨头都硌手了!在监里……可吃得好?受委屈了没?”
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毫不掩饰地在他脸上逡巡,似乎要找出每一丝疲惫或怨怼的痕迹,
“前儿你政二叔那暴炭脾气……唉!”
她重重拍了下自己大腿,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
“他那是心疼你啊!怕你年轻气盛,不知深浅地卷入那些腌臜事儿里去!行差踏错了半步,毁了你这好前程……他是当家人,担着阖府的脸面呐!心里再疼你,面上也得有个雷霆模样!我的儿,你可别在心里怨怪你二叔,他一片苦心……”
王夫人默立在贾母榻侧,依旧是一身半新不旧的酱色团花纹褙子,素面朝天,脸上全无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如同寒潭深处潜游的鱼,偶尔掠过贾琰垂下的眼睑,迅疾而锐利地掂量着每一丝细微反应。
贾琰任由贾母摩挲着自己的手臂,身体始终保持着恭谨谦顺的姿态。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所有的风暴与推演,神色温润驯和,如同最上乘的羊脂白玉,温顺地承接长者垂怜。
面对斥责贾政之语,他声音平静,带着恰到好处的理解和孺慕:
“老祖宗言重了。二叔父是长辈,行止自有章程。孙儿……都明白。此番思过,静思己身犹有不足。”
“明白就好!明白就好啊!”
贾母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意舒展了些,眼中却带着一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满意。
她目光转向侍立在旁的鸳鸯:“快!把我煨了半日的参燕汤端来!要温热的,别烫了我的孙儿!”
精致的甜白瓷莲瓣碗被小心翼翼地捧到贾琰面前。
碗中一汪琥珀色的清汤,蒸腾着淡淡药香与燕窝独特的柔和气息。几缕切得极细的参须如金丝般悬浮,一颗饱满莹润的上品血燕窝沉在碗底。
贾母就这般温和而固执地,用目光“命令”着贾琰,亲眼看着他小口小口,将那一碗价值不菲的“慈爱”与“安抚”尽数咽下。
暖汤落入腹中,却像是投石入湖,没有激起丝毫涟漪。
眼见一碗汤水见底,贾琰面上也恰到好处地浮起一丝顺从与虚弱的温驯。
贾母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精神,脸上的疲惫之色再也掩盖不住,她长长吁出一口气,顺势靠回软枕,口中呻吟般低喃:“老了……真是……乏得很了……”
她合上眼片刻,喘息两声,再睁开时,目光如同倦鸟寻巢,扫向了门口珠帘处。
不知何时,一袭大红遍地金满池娇对襟长袄,挽着飞燕髻,簪着赤金步摇,凤眼潋滟生辉的王熙凤,已经俏生生地、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怀笑意立在了那里,仿佛一朵适时绽放的牡丹。
“凤丫头……”
贾母的声音带着沙哑的慈爱和不容置疑的交接意味,
“你最是会疼人的。我这儿……精气神是撑不住了。”
她拍了拍贾琰的手背,
“你琰兄弟难得出监门回来一趟,风尘仆仆的,连口像样的热食都未落肚。
府里新得了些南边刚送到的荔枝、龙眼,还有那顶顶鲜的杨梅、枇杷,都是寻常尝不到的稀罕物儿。你带他去你院里,让他挑些爱吃的带回监里去。也别让他急着走,陪他说说话,解解闷儿……好歹……让他松快松快……”
语气轻柔,话语周全。
将“留饭解闷、挑选鲜果”的温情外衣,轻轻披在了“由凤姐接手处理”这个意图之上。
方才踏入王熙凤那间精巧华丽的东小院,廊前的海棠开得正盛,却无法驱散那陡然黏稠的空气。
不同于荣庆堂弥漫的陈年沉水香与佛堂清冷檀香的混合气息,此处充斥着浓郁的脂粉香、茶香和一种更世俗的、新鲜瓜果的混合甜香,馥郁却无端让人心头发紧。
甫一踏进正房花厅,那“解解闷”、“尝尝鲜果”的温情假象便被瞬间撕得粉碎。
王熙凤脸上那抹关怀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敛去,只余下精干与掌控的精明。
她凤眼微抬,朝着垂首侍立的下人,包括平儿在内,毫不拖泥带水地吐出一个字:“都下去!”
厅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内外。
方才侍立在外间的平儿被单独留了下来,此时立刻变成了唯一的贴身心腹,娴熟地为贾琰和王熙凤奉上两盏热气氤氲的新茶。
“好兄弟,这回没外人,清净了吧?”
王熙凤并不落座,径自走到窗边一张紫檀云纹条案旁,回眸展颜一笑,那笑容却带着刀锋出鞘的锐利。
她不再铺垫,直接拉开了案上抽屉,取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半尺见方的精致黑漆戗金锦盒,随手揭开盒盖,往贾琰身侧的黄花梨小几上“啪”地一推!
锦盒内里衬着素色软缎,那对成色极佳、雕工繁复的绞丝金镶羊脂玉镯,正温润地躺在中央,莹光流转,透着诱人的贵气与一丝被怠慢已久的矜傲。
前些日子王熙凤“强行”塞给贾琰又被退回的物件,此刻以更加强硬的姿态被推了回来!
“婶子的一片心,前日里被你那点子‘机灵劲儿’给挡了回来。这会儿……可不能再推了。”
王熙凤的声音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如针砭刺在皮肉上,隐含着一丝不容讨价还价的气势。
凤眸紧紧锁定贾琰的脸,观察着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
贾琰的目光在那对玉镯上停留不过一瞬,唇角便已勾起一丝浅淡而了然的弧度。
他并不去碰那锦盒,反而慢条斯理地从自己袖中,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笺。
纸张并非荣府惯用的奢靡金粉洒笺,而是质地纯净细腻,隐透温润青光的“雨余青”。
正是那张在凉亭推演时被压下的、承载着贾府“海棠诗社”盛誉的花笺!
他将这张纸,平平地放在了那华贵的锦盒旁边。
两张物事,一玉一纸,在窗外透入的光线下,辉映出截然不同却又异曲同工的精光。
他没有说话。
只是这个微小的动作。
王熙凤的视线在那朴实无华却暗藏奇特的“雨余青”纸笺上骤然凝固了!
锐利的目光瞬间扫过纸张温润的底色、细密的纹理!如同最精明的商人看到了独一无二的奇货!
她脸上的所有伪饰尽去,眼底骤然燃起一团赤裸的、充满野心的光芒!
她倏地伸出手指,极轻极快地捏起了那纸笺的一角,指腹感受着那迥异于寻常纸张的柔韧坚挺触感。
“好!”她赞了一声,短促有力,带着发现宝藏的狂喜。
随即,她捏着那张“雨余青”的玉手并未放下,反而用指甲在那精致光滑的纸面上,似有意似无意地轻轻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痕路,抬眼看向贾琰,凤眸中精光流转,吐字清晰而极具诱惑:
“前些日子在老太太那儿,我可是听说了一桩稀罕事……宫里头那位千尊万贵的昭华长公主殿下,在筹备新设的‘尚艺监’,为那些宗室贵女们觅些精巧雅致的消遣。她老人家对笔墨之事,最是……眼刁识广。”
她刻意顿住,观察着贾琰眼中是否因为她突然提到“昭华长公主”而闪过一丝波澜,嘴角的笑意带着洞悉人心的试探:
“这张……玩意儿?看着倒是难得的……‘清奇’。”
她掂量着手中的纸笺,语气如同讨论一件待价而沽的稀世珍宝,“若是……能合了那位殿下挑剔的口味……这价码,可就真不好说了呀……”
厅内再无闲语,唯有彼此心照不宣的沉默在弥漫。
锦盒中的玉镯冷艳依旧,“雨余青”的纸笺在王熙凤指尖泛着内敛而诱惑的光泽。
暖阁内,名贵的沉香屑在兽炉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袅袅烟丝在两人间盘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又骤然被看不见的暗流搅动。
“哦?”
贾琰微微抬眼,眸光与凤姐那双锐气的丹凤眼在空中交汇,“长公主……竟有这般雅兴?”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过多情绪,但那份微妙的停顿和“竟”字透露出足够的分量。
他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不知嫂嫂的意思,这‘小玩意儿’的门槛,当用何物作那叩门的金砖?是源源不断的‘新奇’,还是……”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是“供货”,还是“合作分享利益”?
凤姐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依旧灿烂如花,但眼底的精光却凝结成针:
“哎呀,好兄弟!跟嫂子还谈什么金砖不金砖的,忒俗气!”
她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着最务实的话,“那自然是‘奇货可居’才配得上长公主那样的去处嘛!这纸嘛……”
她拿起那张“雨余青”素笺,对着光看了看,“稀罕劲儿得熬着,可也不能断了长公主的念想不是?这‘量’的把控,火候的掌握,还有……”
她放下纸笺,意味深长地看着贾琰,“‘东西’送到‘贵人’眼前,得‘恰好’有份量、有故事、能说得出道道来,才是真本事。”
贾琰端起茶盏,轻轻啜了一口:“物以稀为贵,长流贵乎纯清。嫂嫂手中若无‘水源’,纵有宝山,亦有枯竭之日。若真有通天之路,‘七’成源头活水,‘三’成雕琢之功,”他放下茶盏,清脆一声,“或可长流。”
凤姐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七三分?
好大的胃口!但她眼底掠过一丝兴奋。
敢开口要七成,证明这“源头”的确在他手里,且分量不轻!这比一个唯唯诺诺不敢要价的“匠人”有前途!
“啧啧啧,”凤姐夸张地咂咂嘴,身体靠回去,翘起戴着嵌宝金戒指的手指,
“听听!兄弟你这心也忒高些!张口就是一座山头!嫂子我只是提篮子的跑腿人,风吹日晒担风险,还得防着被石头绊了脚。依我看呐,‘三’成源头能解贵人的渴,‘三’成雕琢点缀门面,剩下‘四’成……”
她拖长了调子,笑意更浓,
“正好留着疏通各路关节,打点那些门缝里看人低的眼珠子、闻香就上的鬣狗嘴!这叫‘四时顺遂’,少了哪一路的春风雨露,这花儿都开不红火!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好兄弟?”
她巧妙地将所谓疏通关节的成本夸大,为自己抬价。
空气的温度悄然下降。
暖炉的香气依旧弥漫,但那馥郁之下,是冰冷的金属摩擦声。
贾琰的指节在光滑的杯壁上轻轻划过,仿佛无声拨动着一副无形的算盘。
良久,他唇角似乎牵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目光重新迎上凤姐充满压迫感却笑靥如花的注视:
“嫂嫂深谙‘顺遂’之道。只是……”
他略顿,话锋如同淬火冰针,
“水清源头,何惧鬣狗?若‘四’都喂了看门的,那‘奇货’的价码……岂不是先自矮了七分?源头若活,‘三’分供嫂嫂打点八方雨露,”
他特意将“打点”还给凤姐,“足保花鲜。剩下七分……雕琢之功,”
他加重了这四字,“若费在‘刀刃’上,方显手段高低。”
他把“雕琢之功”从单纯的加工(三成),重新定义为核心附加值和品牌塑造(七成),暗示自己的价值远不止“源头”,更在包装、故事、运作模式!并指出凤姐的“四成打点”是自降身价。
凤姐心头一震,脸上的笑容第一次有了极为短暂的僵滞。
眼前的贾琰,哪里还像几个月前那个被贾政呵斥得沉默敛锋的旁支少年?
这分明是一头蛰伏深渊、此刻正亮出獠牙的……吞金兽!
“好!痛快!”
凤姐猛地一拍桌子,笑声更响,带着赌徒般的兴奋和一丝被激起的争胜欲,“兄弟既把话说得这般透亮,嫂子再扭扭捏捏倒显得小家子气了!就依你!‘三’成打点,‘三’成水源,‘四’成……看你那‘鬼斧神工’的雕琢!”
贾琰微微颔首,并未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