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第19章 月烬孤城

作者:麦迪尔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7-08 1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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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裹挟着白昼残留的余烬,拂过被烈日炙烤了一整天的钟楼顶。这丝微弱的凉意,在滚烫的青砖上挣扎着,如同乱世中苟延残喘的温柔。苍穹之上,一轮孤月高悬,清辉霸道地撕裂稀薄的流云,将夜幕晕染成一幅以它为中心的、向无尽黑暗层层晕开的巨大水墨。月轮周遭,空气仿佛凝固成一片泛着幽蓝冷光的琉璃湖;而远离它的天幕边缘,则是浓稠得化不开、吞噬星辰的永夜。偶有几片单薄的云,如迷失的孤魂,怯懦地从月影边缘掠过,绝不敢直面那足以焚尽一切幻梦的、冰冷而刺目的光芒。

“你看这月色,”沐泽秋的声音率先刺破了死寂,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易碎瓷器般的清越,“倒像是盛在玉壶里的冰酒,引人欲醉。”他仰起头,线条如刀削斧凿的下颌绷紧,整张脸孔完全浸没在流淌的月华里。那是一种近乎剔透的、上等冷玉的质感。他闭着眼,浓密的长睫在月光的亲吻下,晕开一圈朦胧的微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却捕捉不到丝毫暖意。鼻尖随着头颅的微晃,在仿佛凝滞的月华流波中轻轻一点,竟似真的激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那涟漪悄然扩散,让周遭的空气都开始微微震颤,眩晕感无声蔓延。他穿着惯常的月白素绫直裰,靛青束腰,足踏玄色短靴,以一种既疏离又惊心的姿态侧坐在冰冷的女墙垛口。一条腿屈起,靴底抵着粗糙的墙砖;另一条腿则肆意垂落,脚尖几乎要探入下方城池的沉沉黑暗。月光痴缠地包裹着他,在他周身镀上一层似真似幻、随时会碎裂的光晕。而他身后,墨玉般的长发未束,披散如瀑,与身后吞噬一切的浓黑夜幕彻底交融,难分彼此。

池听月同样坐在垛口,面朝与他相反的方向。双腿优雅交叠垂落,纤纤素手撑着冰冷的砖石,支撑着单薄的身躯。她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凝望着月光洒落墙头,又仿佛失重般,缓慢地飘升,最终消逝在虚空里。她的鸦鬓如最沉郁的夜色,绸缎般垂落,末端融入月光荡漾的微波,难分彼此。远山眉黛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那双眼睛——那双永远失去了焦点的眼睛——像两个凝固的、没有黎明的子夜。那里,从未有过日出,从未流淌过月华,连最微弱的萤火也未曾闪烁。只有永恒的寂灭与吞噬。沐泽秋曾将一支跳动的火把举到她眼前,灼热的光芒却如同投入了真正的深渊,没有在她眼中反射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光亮。那一刻起,沐泽秋便确信,池听月的双眸,是这纷乱十国遗落的两处虚空,贪婪地吞噬着人间一切流转的光彩,却吝啬于折射任何微芒。

沉默如同沉重的铁幕,沉沉压下。连那流淌的月华都似乎凝固。只有不知疲倦的秋虫,在城墙缝隙间嘶鸣,证明着这乱世的时间仍在冷酷地碾过尸骨。

沐泽秋轻轻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与池听月截然相反的眸子。它们自身就燃烧着光源,璀璨、炽烈、生机勃勃,其光华甚至让倾泻而下的月轮都黯然失色。仿佛池听月眼中迷失掉的所有星芒,都汇聚到了他的眼底。要有多么炽热不灭的灵魂,才能拥有这样的窗?要多么辽阔无垠的心胸,才能盛下这烽火连天、血色浸染的十国画卷?此刻,那目光正缓慢地从浩瀚的、布满星图伤痕的天幕,移向脚下这片被月光与战火共同统治的大地。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近处是层层叠叠、棱角分明的坊墙屋舍,像无数冰冷、巨大、毫无生气的灰色囚笼,被一双名为“秩序”的巨手严密地堆砌在这座以“磐石”闻名的孤城里。这个以坚城壁垒傲视十国的邦国,其造物竟单调到令人窒息的地步。池听月初来时,无数次在这片由重复构成的石砌迷宫中彻底迷失。更远处,是“镜心湖”模糊的轮廓,月光下隐约可见湖面粼粼的碎光,如同散落的银甲。在镜心湖与这座森严孤城之间,横亘着一片名为“忘川林”的原始密林,茂密、幽深、充满未知的杀机,如同一条墨绿色的巨蟒,沿着湖岸蜿蜒,在对岸化作一片开阔却荒芜的“离离原”。湖心,漂浮着一座小小的孤屿,望去不过两箭之地。岛上古木参天,枝桠虬结如鬼爪,贪婪地伸向幽暗的湖面,从岸上望去,根本窥不见岛上的土地,只有繁茂枝叶间,隐隐透出早已倾颓的殿宇飞檐残骸,在月光下投下狰狞的剪影,为这“蓬莱屿”平添了浓重的、令人不安的诡谲。

最令人心底发寒的,是关于它的传说。岛清晰可见,似在咫尺。然而,从未有人真正踏上过那片诅咒之地。所有驶向它的舟楫,都会在途中陷入永恒的迷失。它们永远朝着岛的方向前进,却永远无法抵达。航行者最终在日复一日的徒劳追逐中耗尽生命,在满怀“近在咫尺”的希望里,品尝着“永不可得”的绝望,慢慢枯朽成湖底的沉骨。这是一种被希望凌迟的甜蜜死亡。这十国乱世,又有多少英雄豪杰、痴男怨女,不是如此耗尽一生?怀揣着膨胀的野心或执念,向着一个永远无法真正触及的幻影狂奔,在自我慰藉的“咫尺之遥”中,走向注定的粉身碎骨。

“若是……”池听月终于打破了铁幕般的死寂,声音轻得像一缕即将消散的游魂,后面的话语却消弭在带着硝烟味的夜风里。她只是更深地将螓首埋进自己的臂弯,仿佛要将自己缩成一个没有缝隙的茧,隔绝这乱世的风雨,也隔绝咫尺的他。

沐泽秋闻声转过头。脸上习惯性地浮现出那抹能令铁血将军放下屠刀、让绝望流民相信黎明将至的笑容。他看着她,声音轻柔得如同远方飘来的、被风揉碎了的埙音:“若是?…如何?”

池听月仿佛化作了女墙的一部分,纹丝不动。那低垂的头颅,压抑得令人心尖酸楚。

“怎么了?阿池?”他唤她,带着一种穿越烽烟、只属于彼此的亲昵。

“若是……”她依旧无法说出口,沉默再次勒紧咽喉,比敌国的铁索更甚。

“若是……我们终究不能同衾共枕,你会如何?”这句话,终于挣脱了束缚,带着微颤的尾音和泪意,砸在冰冷的月光里,碎裂无声。

“你缘何忽作此问?”沐泽秋脸上的笑容,像骤然被冰封的湖面,凝固在月色中,失去了所有温度与生机。

“若有一日,你觅得比我更好的淑媛,会弃我而去吧?”池听月依然没有抬头,声音闷在臂弯里,带着湿意。

“这十国乱世,比你更优秀的女子如过江之鲫,你说,我该寻谁?”在短暂的凝固之后,沐泽秋唇角的弧度重新扬起,却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笑意未达眼底。

“可你总会寻到更好的……”池听月慢慢地抬起头,一行清泪已然滑过苍白的面颊,那双黑洞般的眼眸,此刻竟如泉眼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晶莹的泪珠,仿佛虚空在悲鸣。

“你可是在惧怕?”沐泽秋的眼眶也湿润了,却全然不见悲伤,泪水只让那双眸子里的光华更加锐利刺眼,如同淬火的剑锋。“我知晓,每个女子心中都藏着一个锦绣未央的梦,盼着良人是那踏着七彩祥云、举世无双的盖世英雄。然终有一日,你会发觉身畔之人,或许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光耀万丈,甚至…平庸得配不上你璀璨的梦。”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世事的苍凉,“你为这份情意所付的代价,亦是沉重。当你将心系于一人,便再也容不下他人,亦难再得他人真心。更令你恐惧的是,或许你终将与一个并非此生至爱之人,在这乱世中蹉跎一生,这是你心之所不甘。”他顿了顿,喉间微哽,“你所求的,或许此刻在你身侧的我,不能尽数予你。或当他日我一无所有,所能献上的,唯有这卑微如尘、却已是全部的爱。你想要一场不食人间烟火的传奇,在那传奇里,没有粗粝的粟米,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洗不尽的征衣,没有望不穿的烽燧烟尘……所以你惧怕,你不愿被这世间的柴米油盐、血火刀兵磨去光华,不愿沦为为生存汲汲营营的蓬头妇人。这一切,与你最初憧憬的绮梦,相去甚远。而我们那场充满奇诡色彩的相遇,更反衬出我此刻的凡俗与无力。如今,你所见的并非梦中景象,你对这乱世,对这凡俗之爱,充满了失望与疑惧。”不知何时,他的声音已带上了压抑的哽咽。

“也不尽然如此……”池听月强忍着不让泪泉决堤,却适得其反,泪水更加汹涌地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洞中奔涌而出。

“我不惧与你共赴刀山火海,”她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我所恐惧的,是与你相守,便意味着背弃我来的那个时空!那是一种背叛!背叛了彼时空中所有爱我、念我之人!或许我终将归去……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在这十国烽烟里,真能求得圆满吗?我更惧,纵然与你相守,他日亦会追悔莫及。我向往平淡相守,却绝不甘于平庸度日。我厌憎为琐碎俗务耗尽心神。而你,泽秋,你像个永远在路上、不知归途的浪子。我需要的是安稳,是一个能遮风避雨、不必日日悬心明日是否曝尸荒野的归宿!这一切,你能给我吗?十国纷争,兵连祸结,我们流离失所,连果腹都成奢望!”

“你明知我做不到!”沐泽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楚的嘶哑,“你的掌控之欲,竟已膨胀至此!你不再是那个随我浪迹天涯、笑对风霜的阿池了!你想掌控周身万物,你想掌控我,你想掌控我们那缥缈如烟的将来!你甚至忘了你穿越时空来此的初衷!你想要一种纯粹凭爱便能存活的桃源幻境,可你并未如自己所想那般,真正超脱于权势与金银之外!你在乎世俗眼光,远比你承认的更深!你是个矛盾的聚合体,怀揣着不切实际的绮梦,灵魂深处却烙着乱世求存的市侩印记!你想要的生活,在这个铁与血浇筑的十国乱世里,根本就是镜花水月!”沐泽秋已泣不成声,泪光朦胧中,仿佛看见这些年他们携手踏过的千山万水、历经的生死劫难。

初遇时,她一脸不谙世事的纯真,在弥漫着瘴气的南诏密林中说:“我在时空的裂隙里遗失了我的盖世英雄,我要踏遍万界,直到寻回他。”沐泽秋朗声应道:“那我便陪你,踏遍这十国,寻遍这时空!”声震林樾。于是,他们开始了在十国烽烟中的颠沛流离。多少次生死一线,总能化险为夷。直到他情根深种,她也芳心暗许。她说,她的英雄已然寻到。他们便在这以“磐石”为名的城邦定居下来。然而,一旦有了归属,便再也无法超然于十国纷争之外。他们不仅失去了自由穿行列国的特权,更如所有城民一般,日夜劳作,将血汗化作支撑前线大军的粮秣军资。沐泽秋甚至不知自己何时会马革裹尸。而池听月,日日为这样的生活悬心吊胆。她常想,这般担惊受怕的日子,竟不如当初漂泊无依时快意。可内心深处,又对那居无定所、朝不保夕的岁月充满厌倦与恐惧,再不愿回首。池听月越发觉得命运如同一个巨大的骗局。她厌倦这囚笼般的安稳,又恐惧失去它。她背弃所有时空为他停留,却又怀疑他或许不值得自己如此牺牲,对彼此的未来充满迷茫,甚至觉得他并非自己寻找的英雄,终有一日会离她而去……池听月的心绪,比十国交错的战局更为混乱。

月光依旧无声流淌,掠过城邦每一个方方正正、尖角刺天的屋顶,也掠过沐泽秋和池听月沉默如雕塑的身影。长久的死寂之后,沐泽秋从垛口一跃而下,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背对着她,声音低沉而决绝:“可还记得最初的誓言?我说过,定会助你寻到你的盖世英雄。”语毕,他未曾回头,身影融入城墙的阴影,一步步消失在通往城内的石阶深处。

月华弥漫的孤城之巅,池听月独自蜷缩在冰冷的垛口,泣不成声。

翌日,沐泽秋便如人间蒸发,再无踪迹。池听月踏遍了“磐石”城的每一个角落,问遍了所有可能知晓的人,得到的只有茫然的摇头和同情的叹息。

池听月决定离开十国的那一日,天色异常阴沉。风不算大,镜心湖面涌动着不安的细碎波纹,浓重的铅云低低压向城头,末日般的窒息感笼罩四野。池听月独自立于湖畔,遥望着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蓬莱屿”。一月之间,她踏遍了十国疆土,寻访了每一座他曾提及或可能驻足的城池关隘,却依旧杳无音信。他像一滴水,彻底融入了这乱世的血海。这寻觅的旅程,反而让思念如藤蔓般疯狂滋长。每至一处,旧日同游的点点滴滴便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她记得在一个大雾锁江的清晨,行至吴越水乡,他难得地收起玩世不恭,认真问道:“若我们穷尽此生,也寻不到你的盖世英雄,该当如何?”

池听月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俊不禁,笑靥如花:“若寻不到,便证明他不在此间时空等我。那我便去往下一个时空,继续找寻。”

沐泽秋闻言,急切道:“那你如何去往他界?带上我!我同你一起去寻!”

池听月收起笑意,睁大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直直望进他眼底:“只需寻到时空间的‘裂隙’,便能穿越。”

沐泽秋被她看得心头发紧,微微侧首:“莫要这般看我,你那双眼,快将我的魂灵都吸进去了。”

池听月闻言又笑:“你不是问我如何穿越时空吗?正是通过那时空裂隙呀。”

沐泽秋眼中闪过亮光:“那我们只需寻到裂隙,便能随意穿梭诸界?”

池听月脸上浮现一丝神秘:“道理如此。但需有开启裂隙的‘钥匙’。”

沐泽秋一脸困惑:“钥匙?何处去寻?”

池听月目光悠远,似陷入回忆:“每个时空都有一处裂隙,具体所在却无人知晓。故而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唯有一点可确认,裂隙往往处于时空能量汇聚之核心。至于钥匙……”她忽而狡黠一笑,目光再次锁定沐泽秋,“再简单不过,我随身带着呢。”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灵魂摄入。

沐泽秋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你这般看我,是想分走我眼中的光芒么?拿去,悉数给你!纵使变作盲瞽,我也心甘情愿。”他炽热的目光穿透浓雾,如同破晓的晨曦。

池听月心头一暖,莞尔道:“胡说什么。你不是问钥匙何在吗?我的双眼,便是开启时空之门的钥匙。欲穿越时空,只需寻到那裂隙所在。”

沐泽秋恍然大悟,晨光落在他脸上,化作世间最动人的承诺:“无论是寻找你的英雄,还是那缥缈的裂隙,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沐泽秋,定当奉陪到底!”

往昔历历在目,甜蜜如鸩酒。如今故地重临,形单影只。一月奔波,十国踏遍,仍无半点音讯。池听月心灰意冷,决意不再徒劳。一个只会逃避的男子,何值她为他滞留此间?纵然曾有过为他停留的念头,他的决绝离去,已让她的心凉透。她再次来到镜心湖畔。冥冥之中,她认定那诡异的“蓬莱屿”便是此间时空的裂隙。未知传说是否会应验。若否,她便能去往他界,继续那未尽的追寻;若是,她便将在那徒劳的航程中,化为此湖一缕孤魂。她轻叹一声,似是对命运低语:“一切,交由天命裁决吧。”素手轻推,一叶扁舟离岸,缓缓驶向那迷雾笼罩的孤屿。

几乎就在小舟离岸的刹那,狂风骤起!平静的湖面瞬间掀起滔天巨浪!脆弱的小舟如同落叶般被狠狠拍回岸边。天空中,翻滚的乌云如同奔腾的黑色怒马,狂风发出凄厉的呼啸,似要撕碎天地。湖面巨浪如山峦般此起彼伏,一场灭世的暴雨,眼看就要倾盆而下!

就在此时,那“蓬莱屿”的中心,一道巨大的光柱轰然爆发,直贯九霄!天空中翻滚的乌云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搅动,疯狂地向光柱汇聚!一个熟悉得令人心碎的身影,出现在那通天彻地的光柱之中,随着光流缓缓上升!池听月一眼认出,那正是沐泽秋!

光柱中的沐泽秋也看到了湖畔的池听月,憔悴苍白的脸上瞬间焕发出夺目的神采,他兴奋地呼喊,声音穿透风浪:“阿池!我做到了!蓬莱屿便是裂隙!我找到了!快!用你的双眼打开时空隧道!去寻你的盖世英雄!”明亮的光柱映照着他枯槁的面容,池听月可以想见这一个月来他在无望的湖面上经历了怎样的绝望煎熬——明明孤屿就在眼前,任凭如何奋力划桨,却永远无法靠近。希望近在咫尺,绝望却深如渊薮。明知是徒劳,仍一往无前。池听月不知他是如何熬过这非人的折磨,更不知他用了何种方法最终登岛。她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只为兑现当年那句掷地有声的誓言!此刻,他的双眼依旧璀璨夺目,比那撕裂天地的光柱更加耀眼!他向她嘶喊:“去另一个时空找他吧!我答应过你,帮你找到你的英雄!可我能做的,只有将你送往另一个世界!”话音未落,哽咽已堵住了喉咙。

狂风更加暴虐,湖面巨浪排空,如同万千水龙咆哮。光柱的底部开始变得虚幻、消散!沐泽秋的身体骤然失去依托,从高空中直坠而下!晶莹的泪珠从他眼中飘飞而出,在狂风中折射着破碎的天光,如同散落的星辰!

“不——!”池听月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向湖水边缘,“我不找什么盖世英雄了!你就是!你就是我的盖世英雄!我早已找到了啊——!”

下坠中的沐泽秋听到了她的呼喊,脸上绽放出那足以掩盖所有阳光、驱散所有阴霾的绝美微笑,声音温柔却无比清晰地穿透风雷:“走吧,阿池…我的爱,会化作星光,陪你穿越…所有的时空…”

随着他的话语,通天光柱所有的光芒疯狂地向顶端收缩、凝聚!瞬间形成一个巨大无比、宛若太阳降临人间的炽白光球!它爆发出无与伦比的光辉,瞬间照亮了翻滚的云层、焦黑的大地、咆哮的湖泊!天空中的乌云开始以光球为中心急速消散,光明如同潮水般向四面八方奔涌!当最后一片乌云被驱散的刹那,天空竟变成了一片纯粹、深邃的墨黑!唯有那巨大的光球,高悬于墨黑的天幕中央,如同创世的神祇之眼,将下方饱受战火蹂躏的十国大地照得亮如白昼!

与此同时,池听月的眼泪如同决堤的银河,源源不断地从她那双黑洞般的眼眸中喷涌而出!泪水化作无数晶莹的光点,如同被召唤的星群,飞旋着冲向天空,围绕着那巨大的光球急速旋转,形成一道璀璨夺目的光环!泪之光环环绕光球一周后,又如同百川归海,带着更耀眼的光芒,悉数倒灌回池听月的双眼之中!

她知道,时空隧道的大门已被她的双眼开启!她多想在离去之前,最后拥抱一次那个坠落的爱人!她不顾一切地扑向湖中,奋力向那似乎触手可及的孤屿划去!然而,天空中的巨大光球,正汇聚着最后、也是最磅礴的光芒,如同被无形之力牵引,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光之洪流,以不可抗拒之势,疯狂地涌向池听月的双眼!那黑洞的巨大引力贪婪地吞噬着这创世般的光辉,光球的体积肉眼可见地急剧缩小!池听月拼命划桨,目标近在咫尺的蓬莱屿,却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任凭如何努力,小舟纹丝不动!穿越过无数时空、历经了万般世变的她,第一次品尝到如此彻底的绝望,而希望,却又近得令人心碎!光球越来越小,天空逐渐褪去墨黑,显露出劫后余生的、病态的湛蓝。最后一道光束,如同归巢的倦鸟,没入池听月的双眸。天空,彻底恢复了平静的湛蓝。

她终于放弃了。将头深深埋入臂弯,蜷缩在冰冷的小舟里,无声的泪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绝望的冰霜,冻结了她的四肢百骸,封住了她的心。

“阿池……”一声温柔得如同梦幻的呼唤,猝然从她身后响起!

池听月如遭电击,猛然回头!

刹那间,她眼中的黑洞消失了!当她的双眸吸收了那太阳般光球的所有光辉后,变得无比明亮!比任何被阳光亲吻的湖泊河流都要璀璨!甚至比阳光本身更加耀眼夺目!她笑了,笑容如同撕裂阴霾的第一缕晨曦,比世间所有阳光明媚的早晨加起来还要灿烂!

她回头望去,只见沐泽秋正站在离岸边不远的一座小岛上,朝着她微笑!那座岛,竟与传说中的“蓬莱屿”一模一样!他伤痕累累地站在水边,嘴角残留着刺目的血迹,显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磨难。他艰难地,却无比清晰地对她说道:“阿池…我的爱…会化作长风…陪你…穿越…所有的时空…”

“泽秋——!”池听月发出杜鹃啼血般的呐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流再次喷涌,“我要留下!我要留在你的时空里!我只想留在有你的地方——!”

就在这一瞬间!就在她喊出这句话的瞬间!她那双刚刚获得璀璨光明的眼眸,骤然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她自身双眼的恐怖吸力凭空产生!

就在这一瞬间!她被自己的双眼吞噬了!

就在这一瞬间!风停!浪止!云散!天地间的一切异象归于彻底的平静!湖面光滑如镜,天空澄澈如洗。唯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池听月那一声悲恸欲绝的呐喊余韵。几滴未能被黑洞吸走的泪珠,在时空剧烈扭曲的瞬间滴落湖中,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惊起了几圈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消散无踪。

一个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男子,坐在一艘同样伤痕累累的小船上,正朝着真正的岸边奋力划去。他终于参透了“蓬莱屿”那令人绝望的秘密:若你心中怀揣着无尽执念,眼中只有前方那看似唾手可得的孤屿,那么你将永远无法抵达。因为它如同传说中的蓬莱仙山,永远在你前方一步之遥处同步移动,近在眼前,却咫尺天涯。然而,只要你放下那份偏执的执念,只需一个回眸——便会发现,身后不远处的岸边,静静矗立着一座与你眼中目标一模一样的岛屿!它或许不如前方目标那般“近”,但它真实、稳固。只需调转船头,坚定地向它划去,终能抵达彼岸。原来,所有以为自己一直在向目标前进的人,都在远离目标的歧路上渐行渐远……前方是绝壁,希望,往往在转身回望之处。男子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而释然的微笑,掉转船头,向着身后那坚实可靠、却曾被自己全然忽略的岸边划去。他对着虚空,对着那已消失在时空裂缝中的爱人,轻轻低语,如同叹息:“阿池,你可知为何总寻不到你的英雄?因为你只顾向前,却忘了…回头看一看身后啊。”

另一个时空。

一场仿佛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漫长雨季终于停歇。久违的阳光艰难地刺破厚重的云层,带着初生的暖意洒向湿漉漉的大地。

一道纤细的身影,随着一把缓缓下降的红伞,如同谪落凡尘的仙子,轻盈地降临在这片劫后重生的土地上。

一个衣着华贵、眉目如画的少年,被这从天而降的绝美与哀愁震撼,忍不住走上前,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与好奇:“在下慕容迪,敢问姑娘芳名?”

池听月看着这个她降临此界后遇见的第一个人,那双刚刚穿越时空、尚残留着无尽悲恸与虚空之息的黑眸再次湿润。她轻声回答,声音飘渺如烟:“池听月。我在寻找…一个盖世英雄。”

“姑娘与你的英雄…失散了么?”少年慕容迪关切地问,眼中充满纯真的同情。

“他为我找到了时空的路…我却将他遗落在那个战火纷飞的时空…”池听月黑洞般的眼眸中水光潋滟,倒映着漫天阳光和云彩,“我要穿越不同的世界…直到…再次遇见他。”

慕容迪看着她眼中深不见底的悲伤与执念,心中莫名悸动。他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温暖,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寒冰,比此刻倾泻而下的阳光更加灿烂夺目:“那我帮你找!无论要穿越多少时空,踏遍多少世界!”

在宇宙那冰冷而浩瀚、无穷无尽的时空长河里,一个身着素衣、眼眸如夜的女子,握着一把朱红的伞,开始了她穿越一个又一个世界的孤独旅程。她的目标只有一个——寻回那个被她遗落在血色十国、用生命为她点亮归途的,盖世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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