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芮留一头染坏的黄短发,像棵营养不良的向日葵。认识她的人都说她是女强人,从这头毛躁的短毛就能看出来。形象干练,走路带风,职业女性样板。不化妆绝不出门,不出门绝不化妆,自己能做的事绝不求人,自己做不来的,也咬着牙不求人。骨子里流的血都带傲气,教科书般的“高冷女性”。
其实再高冷的女人也是女人。周末不上班,苏芮也窝在家看狗血偶像剧,跟着屏幕里动不动就哭唧唧的女主角抹眼泪;偶尔翻翻散文,看到好的句子抄下来发微博,假装深沉;或者心血来潮学做一道菜,拍几张精修照片发上去,展示一下自己潜在的“贤惠基因”。她的微博粉丝不少,评论她都一条条耐心回复,分享点做菜看书的心得。但这仅限于虚拟世界。微博上聊得再火热的人,现实中见面,话题也绝不会超出工作范围。苏芮按自己的方式活着,像尊佛,端坐在只属于她的莲台上俯瞰众生。她没想到会撞上陈默。
一个周末,她煮了桌菜,惯例拍照发博。评论很快涌来,她不急着吃,坐桌边挨个回复。大多是夸厨艺和讨教经验的,她应付自如:“周末瞎琢磨的。”然后祭出万能金句:“用心做,味道差不了。”偶尔有女孩约“找个时间”当面交流,她满口答应——反正“找个时间”约等于“下辈子”,从没兑现过。
正回复着,突然蹦出一条画风清奇的评论。ID叫“陈默”的家伙在底下打广告:“网络写手兼职接单!35块/千字,圆你女主梦!情节自选或我设定,合法就行!《星你》《裔》《琅琊榜》…统统拿下!《色戒》《灰》…也能整(尺度合法版)!”
苏芮想起来了。这货两周前关注她,聊过几句。他说特喜欢她这样的“中发”女孩,是他心中完美女神。苏芮当时就怼回去:“姐这是短发!你找女神找错庙了!”后来他又叭叭一堆,她懒得理,印象里就是个贫嘴的段子手,没想到还是个苦哈哈的网络写手。她在心里嗤笑一声。之后再无交集,今天一冒泡就打广告。
苏芮来了兴致,回复:“缺心眼儿?跑我这儿打广告?”
陈默没公开回,私信来了:“女神姐姐,真饿急眼了!看你发那么多好吃的,泡面都啃不起了,才想出这招。给你写文章,不收钱,分口吃的就行!”
“谁是你姐?不务正业!写什么小说?饿就去打工!”
“这怎么不务正业?我有职业操守!质量保证,写不好不收钱!”
“我看你是闲得蛋疼,专门调戏姑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女神姐姐,这话不对。就算胡说八道,我也说得比真的还真!泡面告急,但我不饥不择食。有原则!像您这样气质优雅的,我才愿意写,别人求我都不干!”
“别抬举我,受不起!我活蹦乱跳的,用不着你树碑立传。”
“那不收钱,就用你做我下章女主角!”
“别乱写!谁要当你女主角!”
“那我请你吃大餐,总能当一次吧?”
“你?泡面都吃不起还请大餐?搭讪也找个靠谱点的词儿!”
“不信?”
“给个信的理由。”
“赌一把?”
“怎么赌?”
“赌我有没有能力请你吃大餐。有,算我赢,你跟我吃;没有,算你赢,我不写你故事,也不请大餐。”
“赌就赌!怕你?”
“一言为定!周末南工大见。穿好看点。地铁路线图发你。”
“我开车,知道路。”
“行,不见不散。”
“…等等,这赌注不对啊!横竖都得见面?坑我?”
“才发现啊?”
周末天气好得适合在家躺平。苏芮堵在市中心的车河里,心里也堵得慌。为一个扯淡的赌约受这罪。但答应了就得来,对无赖也得讲诚信。她烦躁地按了下喇叭,前面的车回了两声喇叭,纹丝不动。
好容易挪到南工大,停好车。苏芮走到湖边,深吸一口带水腥味的空气。离开校园五六年了,再回来,往事跟幻灯片似的。折腾一圈,发现最没心没肺的日子,还是在学校。她给陈默发私信:“湖边。”
没多久陈默来了。凭微博照片认出了苏芮。她戴着墨镜,几缕黄发搭在镜片上,耳朵上挂着个青色小花耳坠。淡妆衬得皮肤挺白。树荫下的光斑落在红唇上,有点晃眼。短发下的瓜子脸,透出点说不清的妩媚,倒不艳俗。穿了件黑色偏职业的衬衫和短裙,身材高挑,气场全开,让人想多看两眼又不敢靠近。陈默在湖边站了会儿,不得不承认真人比照片好看十倍。他不知道该用“气质”还是“气场”形容,反正就是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别惹我”。
这身段…陈默脑子里窜过点被征服的念头,但压住了。他走过去:“哟,还真有点‘职业诱惑’的意思。”
“陈默?”她眼神里的失望和不屑快溢出来了。眼前这位,人字拖、大裤衩、老头衫,标准工科宅男形象。头发乱得像鸟窝,胡子拉碴,特别是看美女时那眼神,带着点猥琐的坏笑,让人浑身不自在。
“比照片美多了!气质这玩意儿,照片拍不出来啊!”陈默走近一步。
苏芮斜睨着他:“没想到你这么…接地气。”
“女神姐姐,别看我糙,也不温柔,但我会忽悠啊!”陈默察觉她的嫌弃,识趣地停下。
“看出来了。很得意?忽悠能管饱?”
“嘿,还真能!走,今儿请你吃好的。”陈默眨眨眼,转身往“西湖苑”走。
到了门口,陈默不进去,一屁股坐在门口的休息椅上。
“走啊?大餐呢?”苏芮不解。
陈默老神在在:“等。”
“吹破了吧?行,看在你叫几声姐姐的份上,这顿我请。但警告你,下回别忽悠姑娘了!”
“说请就请!急什么?坐。想吃大餐,听指挥。”
苏芮无奈坐下,看他玩什么花样。
陈默坐着,不出声,眼睛盯着上西湖苑的台阶。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走,大餐来了!”往门口走。苏芮跟上。
陈默走到门口猛地停住,直勾勾盯着一个穿旧西装的老头,眉头微皱,若有所思。老头也停下看他,眼神透着点鄙夷。突然,陈默恍然大悟般笑起来:“陈院长!真是您?好久不见!我是08届创业学的陈默啊!”冲上去握手。陈院长一脸困惑,但毕竟老江湖,桃李满天下,校友回来不稀奇。虽然对眼前这邋遢小子毫无印象,还是礼貌性握了握手。看这德行也不像成功人士,陈院长态度冷淡,想着赶紧脱身,免得被熟人看见丢份儿。
陈默却热情似火,紧握不放:“能在母校见到您太荣幸了!您对我简直是再生父母!没有您的教导,哪有我今天!我做东,必须好好聚聚!”回头对苏芮使眼色:“苏秘书,订最好的包间!我得好好答谢恩师!”
苏芮虽不明就里,但想到之前说“听他的”,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陈总。”转身进西湖苑订房间。
陈院长本以为是路人甲,一看这漂亮又高冷的女秘书,心里咯噔一下——人不可貌相!光这秘书的派头,这小子就非富即贵!这些年他总结出规律:越是大佬,打扮越随意。这小子拖鞋裤衩不修边幅,带个秘书却光彩照人,绝对是大佬!态度瞬间180度转弯,堆满笑:“陈总太客气了!您回母校是客,该我尽地主之谊!”
“不不,您是恩师!这顿是学生的心意!”陈默谦逊道。
苏芮订好最贵的包间回来,一本正经:“陈总,房间好了。”
陈默绅士地一让:“请!”两人互相谦让着进去了。
饭桌上,陈默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夸:“陈院长,我这秘书能干!我选秘书就仨条件:有脸、有脑、能干。看上的,工资自己开!什么样的请不到?”
陈院长舔舔油嘴:“陈总品位高!苏秘书花容月貌,配您真是郎才女貌!”眼神不老实地往苏芮领口瞟,看得她发毛。
陈默凑近:“恩师,这话说的!我跟苏秘书是纯洁的雇佣关系!别瞎想。”
陈院长笑容暧昧:“明白明白。”陈默趁机劝酒,几杯下肚。
酒劲上来,陈默说:“陈院长,这些年做国际贸易,赚了点小钱。春穗夏硕国际贸易,我的,年产值50亿,区里外贸份额前十,增速国内前列。苏秘书,给院长介绍下公司。”
苏芮压根没听过这公司,但戏得演完,只能按自己公司的年报背:“春穗夏硕目前是全区市场份额前十的国际贸易公司,自2014年起年均增速20%,去年总产值55亿美元。已在港交所上市,资金稳健,是理财优选。相信在陈总带领下,夏硕必将跻身世界500强。”
陈默不耐烦:“让你介绍公司,卖什么广告!”回头对陈院长正色道:“这次回来不光是看看,想给学院捐栋新楼。您知道,读书时跟周院长有点过节,不便找他。您是副职,但在我看,扶正是迟早的事!今天巧遇,这事就全权拜托您!设计师、选址您和学校定,投资额跟我说就行。”
陈院长两眼放光:“陈总豪气!包我身上!马上安排捐款仪式,排场包您满意!”掏手机就要打电话。
陈默拦住:“恩师!不急,吃饭呢!细节饭后再谈。”对苏芮说:“给陈院长张名片,方便联系。”
苏芮凑近,声音不大不小:“抱歉陈总,今早名片全发给校领导了。”
陈默一脸尴尬:“陈院长,不好意思,名片用完了。您留个手机号?我回头联系您。”
陈院长赶紧赔笑:“没问题!”留了号码。苏芮记下。
记完号,陈默说:“陈院长,一会儿还约了王校长,要不先到这?回头电联。”对苏芮:“苏秘书,结账。”
苏芮气不打一处来——说好的大餐还得自己买单!但戏演到这,只能认栽。不好发作,出去再算账。她一脸无奈地按服务铃。陈院长却拦住:“陈总!您是贵宾,哪能让您结账!这次算我的!地主之谊!”
陈默一脸为难:“这怎么好意思…”
“别推了!您快去见王校长,别耽误!”陈院长边说边按铃。
苏芮无助地看陈默。陈默沉默几秒,无奈道:“行,恭敬不如从命!说好,下回我请!陈院长,告辞!”示意苏芮走人。
陈院长笑着挥手:“慢走!”
两人神情严肃,昂首挺胸走出西湖苑。陈默还不忘拿纸巾擦擦油嘴。
刚到湖边,两人绷不住了,哈哈大笑。一直绷着的苏芮笑得弯腰捂嘴,阳光里闪闪发光。
陈默看着她:“其实你笑起来挺好看,别总端着。”
苏芮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知道他是陈院长?”
陈默半仰头,得意道:“去年蹭过他两节课。第一节课他就给学生微信号。这货跟你一样,特爱晒朋友圈,研究下就知道他啥德性了。”
苏芮收住笑:“我那是微博!”
陈默坏笑:“不都一样?外冷内热,现实装佛,网上蹦迪。高冷皮囊下,一颗躁动的心。”
“骗子!胡说!信不信我现在就告密去?”苏芮佯怒。
陈默赶紧求饶:“别!女神姐姐,我错了!原谅小弟一回?”装可怜。
苏芮拨了下头发:“行吧,看在你有点意思的份上。你是不是老这么骗吃骗喝骗姑娘?”
陈默翻个白眼:“大姐!我就对你有感觉好么?别的妹子我看都不看。”
苏芮摘下墨镜瞪他:“你骂人!”
陈默尴尬一笑:“我说,我说你的…大…格局!”眼神飘向她领口。
“陈默!臭流氓!”
“我说你刚才怎么吃那么少?免费大餐不常有!得像我,逮住机会就往圆了吃!谁知道下顿肉在哪儿?”
“我才不吃骗来的东西!”
“这哪叫骗?你也看见我坚持买单了,是陈院长非要抢!怪我?”
“是我要买!”
“行行行,你买,最后不还是陈院长买了?你做什么的?我瞎编的春穗夏硕公司,你说得跟真事儿似的。”
“服装设计。公司做外贸,刚才是按年报背的。”
“怪不得穿得有范儿。刚才配合多默契!你干脆给我当秘书算了,专吃这行,天天有肉,比码字啃泡面强百倍!”
“我有正经工作!谁跟你骗子合伙?”
“这叫神雕侠侣!双剑合璧!走遍天下不愁吃喝!你刚才演得多好!”
“那是配合你!告诉你,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烂肚子里!”
“你再想想,我以后吃肉吃面就靠你了。”
“没门。”
“考虑考虑呗?”
“闭嘴。”
“真不考虑?”
“闭嘴!”
第一次“骗局”后,苏芮和陈默在微博上有来有往,但没再见。对苏芮来说,陈默那套还是太“野”了。生活还是别变好,上班、宅家、看剧、做菜、刺绣,简单万岁。
但被陈默缠上,想甩就难了。他一有空就发私信,讲想到的段子和构思的故事。苏芮虽不乐意跟他深交,倒也不讨厌,觉得他有趣,只是他那粗糙的生活方式跟自己格格不入,保持距离。
一天,陈默又发私信:“周末大夫山骑行?江山配美人,绝配。”
想到上次,苏芮觉得现实中还是离他远点:“没空,忙。”
“忙着追剧?忙着摆拍?忙着发博?你这样不行!得融入生活!怎么融入?周末出来,呼吸点新鲜空气!不然宅家里,小心嫁不出去!”
“陈默你个混蛋!”
“谢谢夸奖!有点新意?大家都这么夸我。说定了,周末骑行大夫山。穿长袖长裤,花露水我备。骑行装备你自己搞定。”
“我可没答应!再说跟你去荒山野岭?羊入虎口?谁知道你会干吗?”
“我会干吗?”
“我哪知道?你个臭流氓!”
“那就走着瞧呗!你家在哪?我去接你。”
“没熟到那份上!大夫山正门见!”
“行!迫不及待看职业女王穿运动装啥样了…不行,上火流鼻血了,得冲个凉!”附带个坏笑表情。
“陈默!臭流氓!”
苏芮叹口气,感叹自己命里摊上这么个甩不掉的滚刀肉。
周末转眼就到。陈默早早买好早餐,一身运动装在大夫山正门等,打算秀一把下坡急转弯的车技。等到九点半,人影都没。私信也不回。这笨女人不会出事了吧?迷路了?她除了上班就宅家,估计自行车都不会骑!早该想到!沉默越想越怕,要是遇上劫匪…他正胡思乱想到最紧张处,一辆车停在身边。靠!这女人“骑行”开车来!
苏芮下车,墨镜浓妆红唇。穿是穿了长袖长裤,却是紧身的。爬山?更离谱是那双高跟鞋!纯属来搞行为艺术的?
苏芮先开口:“路太堵,开了快两小时。”
陈默一脸绝望:“大姐!我们来骑车的!你开车来干嘛?就算开车,这边也能租车!问题是你穿高跟鞋是来拉高平均海拔还是拉低平均智商?”
“少拿智商说事!一个泡面都吃不起的小愤青跟我谈智商?早上试了,不穿高跟鞋不习惯,又换回来了。”
“行吧,只能徒步了。穿高跟鞋爬山,我活久见。脚疼别赖我。”
“走就走!什么路我没踩过高跟鞋?还怕这山?”苏芮昂首挺胸。
于是两人并排进山。一个运动服推山地车,一个浓妆高跟鞋。画风诡异。
“我上辈子造什么孽?看上你这么个笨女人?”
“打住!我们君子之交!再说造孽也是我!摊上你个臭流氓。”
“这可是你说的!你作孽,我不跟你抢。”
“陈默!臭流氓!”
“对了,吃早餐没?等太久,把你那份也吃了。”
“吃过了!可不敢吃你的东西,谁知道哪骗来的。”
“我省两天泡面钱买的!清清白白!”
“谁信?连老头都骗的大忽悠!”
“起码有一句我肯定说实话。”
“有吗?你也会说人话?说来听听。”
“你的…格局真大!”
“陈默!臭流氓!”
两人一路拌嘴进山。陈默是常客,偶尔遇见车友。看见苏芮就打趣:“哟,陈默!难得见你真‘爬山’啊!这妞谁?”陈默一脸得意:“我女朋友!”车友夸几句“艳福不浅”就骑走了。
起初苏芮还解释,举着手:“瞎说什么?看手!”
陈默端详:“嗯,手挺巧,好看。”
苏芮收起四指,竖起中指。
陈默惊讶:“夸你手巧还骂人?”
苏芮白眼:“让你看戒指!我有男朋友!异地,感情铁着呢!别乱说!”
陈默无所谓:“行啊,有就有呗。异地恋?十有八九黄。趁早分了吧!”
“闭上你的乌鸦嘴!”
大夫山林木葱郁,是个好去处。但苏芮的高跟鞋是刑具,走走停停,中午才到半山腰。她看到观景台:“停!走不动了!”
陈默无奈,从背包掏出水递给她:“歇会儿吧。再让你走,我真造孽了。”
苏芮接过水:“你包里鼓鼓囊囊,装的什么?”
陈默又拿出一瓶水灌一大口:“吃的。面包泡面啥的。”
苏芮一口水喷出来:“泡面?!你带泡面?吃傻了吧?荒郊野外哪找开水?”
“也对哈…没关系!泡面能生吃,就是可能上火。”
“生吃?你自己啃吧!我牙口不好。”苏芮喘着气,紧身衣微湿。陈默在一旁看得出神。
“陈默!臭流氓死性不改!看什么看!”苏芮一脚踹他腿上。陈默正看得入迷,疼得直蹦:“大姐!这能怪我?你穿这样,还湿身诱惑!是个男的都看!”
“流氓!要不是你,我在家吹空调呢!用得着来这?”
陈默停住叫唤,正经道:“女神姐姐,这你就不懂了。荒郊野外有荒郊野外的妙处。你看这风光,宅家里能看见?”拉起苏芮的手往栏杆走。
烈日当空,阳光把山林照得透亮,绿色从山腰铺到山脚,融入城市。空气不清新,城市罩在灰白的光雾里,由近及远,模糊一片。
陈默拉着苏芮到栏杆边,坏笑着看她:“看见没?这就是你生活的城市。走出来,才能看清它啥样。”
苏芮望着城市。那些曾以为高不可攀的大楼,渺小如积木。生活这么久,第一次发现空间如此局促。大楼像一个个方盒子。自己不过是盒子里的一粒尘。看着脚下庞大又渺远的城市,一种感动混杂着恐惧涌上来。每天穿梭在盒子间——家、车、公司…自己何尝不是个方方正正的盒子?按日程表、按习惯活着。从毕业生打拼到现在,以为扼住了命运咽喉,不过是跳进了一个更大的盒子。她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
陈默慌了:“怎么了?爬个山至于哭吗?”赶紧掏纸巾。
苏芮接过纸自己擦:“不知道…看着这城,就想哭。”
陈默看着她眼泪慢慢弄花妆容,抽泣时肩膀轻颤。女人哭起来原来这么…好看?
苏芮见他盯着自己哭,恼了:“陈默!臭流氓!想什么呢?”
陈默回神,坏笑:“没啥。教你感受大自然!”他张开手,深吸气,突然大喊:“苏芮!别哭了!哭是好看!但你永远别哭!”
苏芮吓一跳:“喊什么!吓人!”
陈默笑:“把想说的喊出来!真管用!跟我喊!”
苏芮尴尬:“多丢人!路上还有人…”
“没事!喊出来!谁管你喊啥?自己痛快就行!”陈默对着天空喊:“苏芮!爱咋咋地!管别人怎么看!”
苏芮也跟着喊:“我不想装盒子里了!要自由!要解放!”喊完气喘吁吁。
陈默看她喊出来,笑了:“什么盒子?”
“不告诉你!”苏芮斜他一眼。
“拉倒。”陈默转头又喊:“我要赚好多好多稿费!好多!”
苏芮喊:“赚那么多稿费干嘛?”
“买好多好多泡面!吃不完的泡面!”
“你有病啊!有钱还吃泡面?”
“对哦!我要赚稿费!买肉吃!天天吃肉!泡面滚蛋!滚蛋!”
“滚蛋!跟我抢总监的王八蛋滚蛋!夏季时装周滚蛋!所有盒子都滚蛋!”
“让苏芮的愿望都实现!陈默永远陪着苏芮!”
“不要!我要甩了陈默这臭流氓!甩掉!”
“甩不掉!赖定你了!”
两人喊得正嗨,苏芮突然“啊”一声蹲下,捂住嘴。
陈默低头:“怎么了?大姨妈突袭?”
苏芮竖起食指:“嘘!”低声说:“好像看见王总监了!下面路上!”
陈默探头张望:“哪个?”
“快走!不知道他看见没!都怪你!喊什么喊!丢死人了!”苏芮一把抓住陈默的手,猫着腰往路边溜。
陈默在后面乐:“女神姐姐!你对我太好了!第一次主动拉手!为报答这‘第一次’,我帮你灭口吧!月黑风高…哦不,艳阳高照,杀人灭口好时节!就地解决他,没人跟你抢位子!”
“闭嘴!快走!再不走我先灭了你!”
“乐意效劳!怎么灭都行!”
“陈默!臭流氓!”
“等等!我自行车!”
两人一路小跑到个僻静凉亭。四下无人。苏芮坐下喘气,脚疼得厉害,赶紧脱鞋揉。
陈默过去:“看到了吧?高跟鞋爬山的报应。”蹲下帮她揉脚,嘟囔:“没常识的笨女人,活该。”
苏芮喘着气:“还不是因为你!没事爬什么山?爬山就爬山,喊什么喊!脸都丢公司了!”
陈默抬头,从这个角度,她喘气时起伏的胸口,额头的汗珠,跑红的脸颊,迷离的眼神…又看呆了。
苏芮正抱怨,发现他眼神不对,心里一紧。荒郊野外,四下无人…脚还疼…跑都跑不掉…难道都是他设计的?她抓起手机墨镜当武器,摆出拼命架势。
陈默紧张:“你…干嘛?”
“是你要干嘛?”苏芮声音发颤。
陈默哼一声:“我说你们女人是不是都有被迫害妄想症?整天瞎琢磨啥?给你擦药!”他从背包掏出瓶活络油:“还好我备着了。”
苏芮松口气:“谁瞎琢磨了…别擦!味儿大!几天散不掉!回公司丢人!”
陈默坏笑:“大姐!现在还想公司?天黑前下不了山,你就想想后果吧!大夫山白天热闹,晚上…野得很!飞禽走兽,流氓土匪…”
苏芮心里发毛,嘴硬:“唬谁呢!我一个电话能叫直升机!”
“行行,你牛!你到底多大?厦大毕业,广州混多年,少说比我大七八岁吧?”
苏芮干笑两声:“读书早工作早…没几年。”赶紧转移话题:“你包里…有吃的吗?饿了。”
“自己翻。面包饼干泡面。”陈默递过包,继续擦药。
“你怎么那么爱吃泡面?没营养还伤身。”
“也不是爱,就觉得…吃泡面才像个苦哈哈的自由撰稿人。”
“歪理!”苏芮拿出面包咬一口,掰一块递到陈默嘴边:“饿了吧?吃点?”
陈默抬头,她俯身时头发垂下来,半遮红扑扑的脸,红唇诱人。一只手拿着大块面包,一只手递小块到他嘴边。他看得有点痴:“苏芮…你对我真好…感动得我都要…”
“流鼻血了!”苏芮惊呼。
“看到你对我这么好…有点上火…”
“快擦擦呀!”
“没事…让它流会儿…你别动…这角度我喜欢…”
“陈默!臭流氓!”
在苏芮强烈要求(胁迫)下,陈默只能提前背她下山。
他一边走一边嘟哝:“破大夫山,连缆车都没有…车扔山上安不安全…这女人看着瘦,死沉…灌水泥了?”
苏芮没好气:“嘀咕什么呢?狗嘴吐不出象牙!”
陈默不耐烦:“现在我背着你,客气点!不爽了直接给你扔下山!”
苏芮看看陡坡,态度软化:“好好好…我们陈默最好了…下山姐姐请你吃泡面?”
陈默发出阴森坏笑:“把‘泡’字去掉最好。”
苏芮在他背上狠掐一把:“陈默!臭流氓!”
陈默疼得叫唤:“居然听懂了!假正经!疼疼疼!别掐!”
“还敢胡说?”
两人从吵吵闹闹到渐渐安静。苏芮趴在他背上,看着这个大男孩的后脑勺。她想着这人怎么就闯进她生活了?他带来那么多改变,不知好坏,但感谢这份意外。他可能只是个过客,但每个过客都该珍惜,谁知道哪个是天使?不过苏芮确定,陈默就算是天派来的,也是魔鬼,跟天使不沾边。臭流氓,纯魔鬼。
“我怎么感觉你又在骂我?”陈默突然说。
“没啊!我没出声!”苏芮无辜状,心想难道说漏嘴了?
陈默咬牙:“我随口一说,你竟然真在骂!”
“没说出口不算!看路!我看你才有被迫害妄想症!”苏芮理直气壮。
“行行行…快到山下了,就想赶紧扔了你个包袱去找车。”陈默提高嗓门。
苏芮没回话,脸贴着他温热的背,听着他心跳。这肩膀让她觉得安全可靠。但转念一想,她和陈默终究是两个世界。过客而已。他现在是小魔鬼,以后会长成大魔头…想到陈默变成大魔头的样子,她忍不住笑出声。
“笑什么?我累死累活,你在后面乐?”陈默抱怨。
苏芮脸贴着他背:“小魔鬼…我真有男朋友,在别的城市。我们很相爱,以后我会过去。我们没结果。”
“男朋友而已,没结婚,说明我还有戏。”陈默语气调侃。
“坚持没意义。就算不跟他,我们也不可能。明知没结果,还坚持?”
“喜欢你,是我的事。不用你管。”陈默语气异常认真坚决。苏芮从没见他这么认真说过话,像突然长大了。
苏芮知道说服不了他,沉默下来,脸深深埋进他后背,手臂紧紧环住他肩膀。
“哎哟哎哟!”陈默突然停下抖肩。
“怎么了?”苏芮抬头。
“你那俩…缓冲气囊…虽然软…但贴太紧,后背受力不均…有点压迫感…”
“陈默!臭流氓!”
大夫山回来后,苏芮和陈默才算真熟了。陈默还是爱发各种段子,苏芮每次笑完都回“无聊,不好笑”。有时他分享新写的小说,发杂志社前对苏芮说:“预感这回必中!稿费到手请你吃大肉!”苏芮往往回:“祝你早日靠劳动致富,走上人生巅峰。”两天后陈默又蔫了:“编辑眼瞎!又拒了!这周还得啃泡面。又写了篇,把自己都感动哭了!预感这回必中!下周!下周肯定吃上肉!请你大餐!”
期待一次次落空,时间溜得飞快。陈默偶尔周末约苏芮出去,爬山、骑行、夜跑。结局通常是陈默把她背回去。苏芮也渐渐喜欢上这种周末。虽没宅家轻松,但很快乐。性格开朗了,心情也平稳。同事都说她显年轻了。虽然听着不像夸。鉴于这些变化,虽然觉得靠近陈默这魔鬼可能没好事,苏芮还是乐意赴约。
十一长假,苏芮破天荒没宅家,跟姐妹飞了三亚。陈默刚琢磨着约她来个骑行野营,一刷微博,得,人家已经在晒三亚机场了。宅女出门?有进步。他撇撇嘴,收拾装备,跨上山地车,一个人上了路。
三亚海滩明晃晃的,海水蓝得晃眼。苏芮穿着蓝色泳衣躺沙滩椅上,墨镜椰汁,日光浴晒得骨头都酥了。姐妹们叽喳着防晒和SPA,苏芮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心思有点飘。陈默那小子,今天安静得出奇。平时大清早私信就“嗡嗡”震,今儿个一点动静没有。也好,耳根清净。她这么想着,却莫名有点空落落。
陈默戴着骑行盔和墨镜,骑行服贴在汗湿的背上。太阳烤着沥青路,热气蒸腾,劣质沥青味儿混着尘土,透过口罩往鼻子里钻。路上空荡荡,偶尔过辆车,卷起热浪拍在脸上。有时会遇到流浪狗,呆滞地看他两眼,哈着舌头蔫蔫走开。陈默挺失望,宁愿狗冲他吠几声。
天擦黑,苏芮和姐妹盛装去“美丽之冠”看音乐剧。包厢里,苏芮啜着椰汁,心思又跑偏。陈默彻底消失了?这不正合她意?可这无声无息的消失,像根小刺,扎得人不舒服。她甩甩头,强迫自己融入姐妹关于晚间SPA的热烈讨论。
马路那头,陈默又遇一狗。这回是条大黄狗,夕阳给它镀了层金边,尖牙雪亮,四肢矫健有力。天快黑了。陈默停下车,脚尖点地,隔着墨镜跟狗对视。那眼神,有孤独,有倔强,像头永不低头的困兽。
剧场里,交响乐轰鸣,演出开始。苏芮被演员的唱功和编剧的巧思吸引。舞台上,勇士在命运重压下嘶吼抗争。
大黄狗绷紧身体,后腿微屈,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杀气腾腾。陈默镜片后的眼睛有点湿。这狗,像海明威笔下那打不倒的硬汉,也像他自己——一条不被命运眷顾的野狗。但这一刻,他血液里涌起股劲儿:就算被击倒,也要从血泊里爬起来接着干!
音乐剧高潮,闪电撕裂天空,命运之神挥动权杖。勇士长剑指天,发出最后的怒吼。
大黄狗猛地跃起,狂吠着冲向陈默,唾液在空中划出弧线。
刺眼的雷电狠狠劈中勇士的长剑!
夕阳如血,陈默猛地蹬车,向最亮的方向狂冲!身后,是震耳欲聋的犬吠和他自己“卧槽”的骂声。长长的影子拖拽着一条疯狗。
舞台上,勇士轰然倒下。
接下来的两天,苏芮晒太阳、喝椰汁、看演出。偶尔想起陈默,念头一闪即逝。挺好,他消失了,她感到一种卸下包袱的轻松,尽管心底深处,有丝说不清的失落。他们本就不该出现在对方生命里。
陈默在路上。白天赶路,晚上生火搭帐篷。想起被疯狗狂追大半夜的狼狈,还心有余悸。那晚他累瘫在陌生人家门口,凌晨三点被冻醒。干脆爬起来啃两口面包,在星光月色下继续骑。四下寂静,虫鸣鸟叫。他享受这种孤独,像独行侠,仗“车”天涯。偶尔遇到同向骑行者,彼此点头,他无心结伴,只一味向前冲。
两天半,他到了三亚,比预计快半天——得感谢那疯狗。找了个廉价旅馆,软磨硬泡打了折,洗去一身风尘,倒头就睡。
天没亮,陈默推车到了海边。风带着咸味,沙滩上有零星帐篷。他无心看风景,目光搜寻着。昨天苏芮微博说今早来这看日出。
苏芮和姐妹化好妆赶到海边时,太阳刚冒个金边。海面被染成一片火红,波光刺眼。忽然,苏芮在刺目的光晕里,看到一个推自行车的熟悉轮廓——像陈默!她被自己这念头吓了一跳,心跳却莫名加速。怎么可能?幻觉吧?可那身影竟朝这边挥手!太阳完全跃出海面,海天相接,霞光万丈。苏芮看清了,心里哀叹:阴魂不散!她跟姐妹打了声招呼:“有点事。”朝那人走去。
陈默站在原地,扶着他的“战车”,脸上挂着那招牌的坏笑,还有……鼻血。
“你怎么又流鼻血了?”苏芮皱眉。
“第一次看你穿这么少,”陈默上下打量她蓝色的泳衣和披着的轻纱,“没忍住。”
“陈默!臭流氓!”苏芮咬牙切齿。
金光洒满海面,也映在两张表情迥异的脸上。
苏芮告别姐妹,和陈默走在沙滩上。潮水漫过脚背又退去。
“你怎么来了?”苏芮问。
陈默嘿嘿一笑:“因为你在啊。”
苏芮白他一眼:“我是问你怎么来的?还托运自行车?”
陈默嗤笑:“笨女人,骑来的。”
“你才笨!这么远骑自行车?”
“本来没想跑这么远,”陈默嘟囔,“谁让你跑三亚来了?”
“我要去夏威夷,你是不是也骑个自行车游过去?”
陈默摸摸头,嘿嘿笑:“那不能,”顿了顿,“还得弄条船。”
苏芮无语凝噎。
陈默一把抓住她的手:“走,请你吃大餐!”
“这儿可没陈院长!”
“没事,有陈默和苏芮就够了!”
两人跑到一片僻静的石滩。陈默开始脱衣服。
苏芮立刻护住胸口:“光天化日你想干嘛?”
陈默把衣服扔给她,坏笑:“被迫害妄想症又犯了?请你吃大餐!”他继续脱裤子扔地上,“帮我看好东西,顺便捡点干柴。”
“我怎么又看东西又捡柴?”
没一会儿,陈默拎着个小网袋回来,里面几条活鱼蹦跶。苏芮已捡好一小堆干柴。陈默麻利地支起柴堆,点火,从车后座拆下两根细铁条穿好鱼,架火上烤。动作娴熟。
苏芮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忽然觉得这“小孩”似乎走过很远的路,有自己一套生存法则。虽然粗糙,但透着股韧劲。
“是不是突然对我肃然起敬?”陈默头也不抬,坏笑着。
苏芮瞬间打消刚才的念头:“你骑行常这么抓鱼?”
“海边可以,内陆不行,那是人家的。”陈默翻着鱼,“一般都烧水泡面,运气好能逮野鸡。野鸭不敢碰,怕抓了保护动物进去蹲。”
苏芮听着,想象他顶着烈日骑行,夜晚帐篷里码字的生活。那是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自由和孤独。
“鱼烤好了。”
“有点焦。”
陈默递过一串:“笨,揭皮吃里面的肉。”他帮苏芮揭开焦黑的鱼皮,香气四溢。
苏芮尝了口:“还行。”
“必须的!这次大餐货真价实吧?是不是该给点奖励?”陈默凑近,“你看这儿没人,亲我一口?保证不说。”
“想都别想!”
“那我亲你也行。”
“陈默!臭流氓!”
两人在海边沉默地走了一段。天光渐暗。
“我得走了,晚上跟姐妹有局。”苏芮没打算邀请他。
“我今晚沙滩扎营,明儿一早回。”陈默依旧坏笑。
“明早?你刚到!”
“来心急,骑得快,正常来回各三天。”
“六天在路上你还跑来?傻不傻?”
“这儿有你啊,骑多久都值。真想送我,明早来看日出?睡袋给你。”
“滚!”
“考虑考虑?”
“陈默!臭流氓!”
从三亚回来,苏芮忙疯了。她辞了职,男友在另一座城市帮她弄好了工作室,她处理完交接和搬家事宜。一直没告诉陈默,觉得是私事。
陈默约了几次,都被“忙”挡了回去。他以为是三亚玩笑开过了,但苏芮不像那么小气的人。他压下疑惑,埋头码字,盼着稿费买泡面。
直到出发前三天,苏芮才告知陈默。他只简单问了时间,再无下文。苏芮忙于收拾,也没在意。他彻底消失了,也好,她即将离开,不留念想最干净。
出发那天下着小雨。苏芮办完托运,坐在候机厅刷微博,陈默的消息跳出来:“机场外,安保不让进,出来下。”
她并不意外,这很陈默。走出大厅,看见他扶车站在入口,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T恤紧贴在身上,喘着粗气。
“怎么不穿雨衣?”苏芮问。
“没雨衣。”
“伞呢?”
“赶不及。”
“打车啊!”
“钱买泡面了。”
苏芮想笑,眼眶却湿了。
陈默从湿漉漉的背包里掏出个密封袋,拿出一叠打印纸,水渍晕开了些墨迹:“说过你是女主角。三天三夜赶出来的,刚打印完电脑就废了,独一份,别丢了。”
苏芮接过稿子,眼泪止不住。
陈默想擦,看看自己湿手又缩回:“三万字,该收你1050。但说好请你吃大餐才能写,第一次骗的不算,第二次我凭本事烤的鱼,算数吧?所以你不得不做我女主角了。”他故意逗她。
苏芮笑不出来,泪流得更凶。
陈默挠挠头:“飞机快飞了吧?祝你一路…一帆风顺、两全其美、三阳开泰…”他噼里啪啦背了一串吉祥话。
苏芮破涕为笑:“说相声呢?照顾好自己,骑行多带吃的,别乱抓野味,泡面…记得加根肠。”
“这么关心我?舍不得了?”陈默坏笑。
“谁舍不得?怕你乱搞引起山火!”眼泪还在流。
“口是心非。留点纪念?互相伤害一次,永生难忘?”
“你可以滚了。”
“哎呀,上火,又流鼻血。”
“死性不改!我走了,后会无期。”
“看在我为你流这么多血的份上…”
“陈默!臭流氓!”
机场一别,陈默真从苏芮生活中蒸发了。他最后一条微博写:“卸微博了。一直只关注一个人,她像候鸟飞回北方,南方只是驿站。”再无更新。
他彻底消失后,苏芮才惊觉,他们唯一的纽带就是微博。有人说,每个人生命里都会出现一个天使,陪你走过一段刻骨铭心,然后离开。时间越久,苏芮越觉得陈默就是那个天使,虽然像个淘气的魔鬼。回忆里全是暖意。
生活回归平淡,周末她依然骑车,身边有人陪,只是没了那声“笨女人”和坏笑。她发微博,再没人每天发段子骚扰。生活看似如初,又截然不同。烙印淡去,却不会消失。她偶尔幻想陈默会突然出现,像从前一样。时间久了,这念头也淡了。
苏芮的工作室步入正轨,一年后结了婚。没通知陈默,觉得没意义,也或许他“魔鬼”的直觉早已知晓。她热爱并珍惜现在的生活,陈默留在过去,是最好的句点。
两年过去,生活安稳。陈默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的符号。就在她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一个包裹打破平静。寄件人:陈默。
里面是一本相册。照片记录着她熟悉的地方:骑行的绿道、必经的十字路口、工作室、结婚的教堂、蜜月的海滨、常坐的咖啡厅…日期跨度两年,几乎每周都有。原来他一直都在。相册最后有封信:
苏芮,短发妞,女神姐姐,笨女人,不知怎么叫好。
看到信时,我大概在天堂(或地狱?你说我是魔鬼嘛)。本想长成大魔头,看来没戏了。两年前庸医说我活不久(可能泡面吃多,鼻血流干的?扯淡!)。不过现在,是真不在了。
我最佩服不向命运低头的主儿,人也好,狗也罢。我像条流浪狗,按自己方式活,可又那么无力。但起码,我抗争过。
你走后,我去了你所有走过的地方,用相机替你存档。说过陪你,骑自行车也得做到。那些地方都是你离开后才去的,不想打扰。如果算天使,就该悄悄来,悄悄走。
命运没给我太多时间,但有你的日子,是我最好的时光。多年后你或许会忘了我,但陪你走过一段路,够了。生命长河里,我们都是孤独旅者,有人陪你走一程,有人走得远点。每个过客都值得珍惜,哪怕交集只有一瞬。人来人走,无需停留悲伤。所以,我只是又一个走散的过客罢了。
写着有点丧。回头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就机场那三万字小说的长度。
别了,曾陪我的人。
别了,一起走过的路。
别了,消散的记忆。
别了,没来得及说的…
别了,故事。
苏芮的眼泪滴在信纸上,晕开墨迹。一切恍然如梦。她想起三亚那晚歌剧里的勇士,向命运拔剑,最终倒下。陈默也曾这样抗争过吧?带着痛苦强装轻松,最终倒在了命运脚下。
每年,苏芮都会抽时间回到南方,重走与陈默走过的路:大夫山的密林、骑过的绿道、初见的校园湖畔、三亚日出的海滩、最后告别的机场…她终究为他停留。他曾追寻她的足迹,她重回与他共有的记忆。时光隔开的人,被记忆重新缝合。
他来了,又离开。
她离开了,又回来。
故事始于一场不期而遇。
许多年前,闭塞山村。暑假,城里来了支教队。少年陈默最喜欢那个染黄头发、穿破洞牛仔裤、教PS的女老师。他觉得她神秘又酷。
放学后,他总扛着体育课的剑(班长硬塞给他的)去找她。
“怎么老扛剑?”老师问。
“班长给的。”陈默懊恼。
“她喜欢你吧?”老师笑。
“我才不要她喜欢!”陈默急了,“我喜欢你!”
老师捂嘴笑:“好,我也喜欢你。回去吧。”
“别叫老师,叫姐姐。”后来她说。
“姐姐。”
“加个前缀,女神姐姐。”
“女神姐姐。”陈默郑重其事。
“乖。”
一天,陈默在教学楼后的小土坡找到她。她在抽烟,白雾缭绕,侧脸在暮色里很美。
“女生也抽烟?”陈默惊讶。
“没人规定不行啊。”她吐口烟,“按自己方式活,别管别人怎么看。”她摁灭烟头,“因为梦想。我想当服装设计师,就得不一样。破洞裤,黄头发,抽烟…看起来才像设计师。就像学生穿校服,周杰伦唱不清歌词。”
“你刚还说按自己方式活?”陈默较真。
“举一反三?行,说说你的梦想?”
“去山外面。”
“这不算。以后想做什么?”
“写故事。当作家。作家也抽烟吗?”
“作家穷,烟抽不起,最多吃泡面。”她摇头,“写作跟设计一样,从生活里找东西,再用自己的方式拼出来。实现梦想得扛住讽刺打击,永不屈服,跟命运死磕到底。”她站起来,“今天不玩电脑了,早点回。”
“山外面…多远?”陈默追问。
“没多远,”她回头,“骑自行车就能到。”
那是陈默最快乐的暑假。快结束时,他因在作文里把班长写成女巫、训导主任写成魔头,被主任用棍子打得鼻青脸肿。他没哭,心里默念:实现梦想总要忍受讽刺打击。
支教队离开那天,欢送会人山人海。陈默没来。大巴启动时,一辆自行车疯追上来,陈默拼命蹬着,大喊:“等等我!我要去外面看看!”大巴消失在盘山路尽头。他独自骑到县城,第一次看到了山外的世界。后来,是警察把他送回了家。
再后来,他考到县城高中,又去了省城大学。日子平淡,直到在微博上发现了当年的“女神姐姐”——苏芮。她剪短了头发,更利落好看。他默默关注,想等自己足够优秀再出现。
命运没给他时间准备。医生判了他“死刑”。于是,他决定在最后时光里,陪她走一程。
她叫苏芮。陪他走过了生命里最明亮的两段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