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成琐碎 第18章 镜雨行

作者:麦迪尔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7-08 15: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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铅灰色的天穹低低压着这座名为“云墉”的古老仙城,像一块浸透了万年尘埃的陈旧天幕。终年不散的薄霭并非浓到遮天蔽日,却丝丝缕缕缠绕着飞檐斗拱、青石长街,将万物浸润在一种无声的灰蒙里,连灵气流转都显得滞涩。

我斜倚在城中央“浮生镜台”冰冷的玄玉栏杆上。此台悬空百丈,形如半截断剑,据说是上古某次仙魔大战的残骸所化。脚下,是无尽的人潮。修士、凡人、精怪、妖灵……无数面孔在氤氲雾霭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或麻木,或狂热,或忧思,或茫然……唯独不见仰天而啸的疏狂。他们匆匆交汇,气息短暂相缠又瞬间分离,奔向各自命定的轨迹。陌生与熟稔,喧嚣与孤寂,在这红尘浊浪里,不过是投入深潭的微尘,连一丝涟漪都吝于显现。

谁能断言,此刻身侧漠然掠过的青袍剑客,不是前世月下共参大道的同门?谁又能知晓,今朝托付生死的挚友,来世不会在某个秘境兵刃相向?昨日镜中顾影自盼的旧我,今日行于尘世,竟也觉面目模糊。

目光漫过下方纵横的街衢。流光溢彩的“御风梭车”无声滑过,拉车的并非凡马,而是肋生双翼、鳞甲隐现的“驺吾兽”。一位怀抱七弦焦尾古琴的素衣女修,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琴弦,流泻出几个不成调的清音,引得路边几株灵草微微摇曳。更远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卦师,袖中盘着一条鳞片黯淡的小蛟,正对着卦摊前愁眉不展的客人摇头叹息。他们来了又去,驻足或飞驰。脚下每一块被岁月打磨光滑的“镇魔青石”上,曾沾染过谁的道痕?又曾见证过谁的顿悟或迷失?是否也曾有人如我此刻一般,悬于这镜台高处,冷眼俯瞰这奔涌不息的万丈红尘?若有,他们心中翻涌的,是九天之上的琼楼玉宇,是秘境深处的上古遗宝,是统御一方的赫赫权柄,还是某个惊鸿一瞥的倾城之姿?可曾有过那么一瞬,如我此刻所想:是否也有一道陌生的神识,正穿透这层层霭障,悄然落在我这孤悬的身影之上?

没有答案。只有下方市井的声浪,裹挟着尘埃与宿命的气息,永不停歇地向前奔涌。我离开冰凉的玄玉栏杆,身形如一片落叶,悄然飘落,汇入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僻静小街。灰墙斑驳,篱笆低矮,几株虬枝盘结的“栖凤梧桐”伸展着枯瘦的枝桠,刺向那铅灰色的天穹。

午后的凝滞被一声略带惊慌的猫鸣打破。一只通体玄黑、唯有尾尖三簇白毛如雪的三尾玄猫,闪电般从巷角掠出,轻盈地跃过一道爬满枯藤“缠心萝”的篱笆。篱笆后,一个总角小儿穿着红绫袄,正笨拙地伸出藕节般的小手,奶声奶气地喊着:“咪咪…别跑呀!”玄猫这一跃,惊动了篱笆上原本停歇的一只雏鸟。那鸟儿不过拳头大小,尾羽却隐有青金流光流转,竟是罕见的“青鸾”幼雏!雏鸟受惊,扑棱棱急飞而起,带起的气流恰好拂过梧桐最高处一根细弱枯枝的末梢。

枝头仅存的那片硕大梧桐叶,边缘早已蜷曲焦黄,叶脉却如金丝勾勒般清晰深刻。它簌簌一颤,终于挣脱了最后的牵绊,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

下方,一个身着半旧“葛云纹”道袍的中年修士正埋头疾行,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尺许高、通体莹白、表面密布朱砂符文的“封灵玉葫”。那片枯叶,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束发的青玉道簪之上。

修士脚步一顿,眉心微蹙,显出几分被打扰的不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将玉葫轻轻放在脚边一块相对平整的青石板上,腾出一只手,谨慎地去取簪上异物。就在他指尖触及枯叶那清晰脉络的瞬间,那只肇事的玄猫,正慌不择路地从他脚边再次掠过。

“啪嗒!”

玄猫的尾巴扫中了地上的玉葫。那玉葫微微一晃,竟骨碌碌朝着街道中央滚去!葫口封印的朱砂符文光华急闪,隐隐有低沉的嘶吼自葫内传出,一股肉眼可见的淡灰色妖气从缝隙中丝丝缕缕逸散出来!

恰在此时,一辆由两匹“踏云驹”牵引、形如流梭、通体闪烁着防御符文的“御风云舟”正急速驶过。沉重的灵木车轮,裹挟着风雷之势,径直碾上了那只滚动的玉葫!

“咔嚓——嗡!”

脆响与沉闷的爆鸣同时炸开!坚硬的玉葫虽未完全粉碎,但葫身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葫口封印的朱砂符文猛地黯淡下去,一股远比之前浓郁数倍、带着强烈冲击与混乱意志的灰黑色妖气,如同挣脱牢笼的凶兽,轰然喷涌而出!

这股狂暴的妖气冲击,狠狠撞在云舟左侧前轮边缘一道不甚明显的旧损符文之上!

“嗡——!”

刺耳的灵力震荡声撕裂了午后的沉闷!那车轮边缘的符文链瞬间明灭不定,随即彻底崩散!失控的云舟猛地向左侧剧烈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如同被无形巨掌推动,狂暴地冲向路边那道爬满枯藤的篱笆!

而那个追猫的红袄小童,刚刚蹒跚着跑到篱笆边,茫然地抬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映出那裹挟着毁灭气息、越来越近的巨大云舟阴影!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青色剑光,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如同九天垂落的惊鸿,自斜刺里电射而至!剑光并非斩向云舟,而是极其精准、轻柔地一卷,如春风拂柳,瞬间裹住了那呆立的小小身影!

“轰隆——!”

篱笆在云舟的巨力撞击下如同朽木般碎裂四散,烟尘弥漫,夹杂着踏云驹惊恐的长嘶和车体扭曲的刺耳呻吟。

烟尘稍散。那葛袍修士呆立原地,手里还捏着那片枯叶,脸上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惊悸与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他看着地上布满裂痕、妖气散尽的玉葫,又望向那篱笆的废墟,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不远处,两个云舟驭手狼狈地从倾斜的舟舱内跃出,脸色煞白,灵力紊乱,显然受了不小的震荡冲击。

而那道救命的青色剑光,早已消失无踪,只在原地留下几片悠悠飘落的青色翎羽,证明方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非虚幻。谁又真正知晓,那孩子为何要去追逐一只玄猫?这看似偶然的链锁,又牵动了多少不为人知的因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我的脊背。眼前这一幕,非关血腥,却比血腥更直指人心深处对那无形巨网般因果的恐惧。凡尘起落,仙途明灭,皆在劫数流转之中。纵是修士逆天而行,延展寿元,参悟造化,又如何能真正挣脱那宿命的丝线?生之坦荡?死之安然?这大道玄机,何曾有半分温情脉脉!

“轰——!!!”

苍穹之上,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洞彻寰宇的巨响!仿佛整个铅灰色的天幕被一只无形巨手生生撕裂!

我猛地抬头。只见厚重云层被狂暴无匹的力量撕开巨大的豁口,两道顶天立地的磅礴虚影在翻滚的混沌气流与刺目的法则辉光中轰然对撞!

一方,身躯如万载玄冰堆砌的太古神山,周身缠绕着咆哮奔腾的浑浊天河,正是水神共工!他手中那柄玄黑巨戟挥动间,卷起湮灭星辰的洪涛。另一方,身披亿万雷霆编织的煌煌战袍,须发皆如炽白闪电,手中紧握一柄缠绕着无数毁灭电蛇的巨剑,赫然是西方神主宙斯!巨剑斩落,便是撕裂虚空的无尽雷罚!

戟剑相交!

“铮——!!!”

无法形容的法则碰撞之音响彻九天十地,如同大道本身的哀鸣!碰撞的中心,迸射出难以计数的璀璨碎片!这些碎片并非实体刀兵,而是凝练到极致的神魔本源之力与破碎的空间法则!它们大小不一,边缘流淌着玄奥莫测的道纹,如同星河倒卷,化作一场覆盖整个云墉城的、冰冷而致命的——

灵光剑雨!

“簌簌簌——!”

亿万碎片旋转着,无声无息,却带着湮灭万物的气息,自九天之上倾泻而下!它们轻易洞穿最坚硬的护城大阵灵光,削断高耸的望仙楼飞檐,将雕梁画栋的华美宫阙切割出道道深邃的痕迹,也将下方奔走的行人周身护体灵光轻易洞穿!

一个正御使飞剑赶路的年轻修士,护身玉佩应声而碎,一道尺长的幽蓝碎片无声掠过他的肩头,带起一蓬逸散的护体灵光,他脸色瞬间惨白如纸,飞剑哀鸣着坠落,整个人气息萎靡地从半空跌落。那个怀抱焦尾琴的女修,数片指甲盖大小的七彩碎片击中她身前的琴身,古琴发出一声悲怆的嗡鸣,七弦齐断,灵韵尽失,女修如遭重击,踉跄后退,嘴角溢出一缕鲜红。老卦师袖中的小蛟惊恐地缩成一团,一道巴掌大的暗金碎片擦着卦摊飞过,那面传承多年的“先天龟甲”卦盘无声无息地裂成两半!

灵光溃散!法宝哀鸣!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灾劫并未让人潮停滞!他们依旧奔流不息,或驾驭遁光,或施展缩地神通,或步履匆匆,朝着各自认定的方向疾行。身上的护体灵光明明灭灭,气息因法宝受损而剧烈波动,脸上或带着更深的急切,或显出麻木的隐忍,或透出孤注一掷的疯狂。他们踏过前人因灵光破碎而逸散在地、尚未完全消散的精纯灵气,踏过那因法宝损毁而弥漫开的混乱灵力流,任由自己的护身灵光在剑雨侵袭下明灭不定,如同风中残烛。

灵光剑雨无休无止,如同天穹在无声地倾泻着破碎的法则。它们密集落下,很快便将地上逸散的灵气、损毁的法宝碎片覆盖、同化。新的碎片铺满了长街,层层叠叠,在灰蒙的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纯粹、令人心神摇曳的——银色光晕!

一条由无尽神魔本源碎片铺就的、闪烁着致命诱惑的“银辉大道”,在混乱的灵力流中重新诞生,笔直地延伸向雾霭深处不可知的远方。

它如此圣洁,如此玄奥,仿佛通往大道终极的神圣阶梯!

谁能抗拒这源自神魔本源的诱惑?纵使知道每一步踏出,护身灵光都在被碎片蕴含的异种法则侵蚀、消磨,纵使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自身道基承受着无形的冲击与损耗,依旧有更多的身影从四面八方的街巷、楼宇中涌出,双目被那银辉灼烧得只剩下炽热的贪婪与渴望,催动法力,前仆后继地踏上这条璀璨而凶险的“通天之途”!

他们踩着前人用逸散的灵力与破碎的法宝短暂铺就的“坦途”,向着那银辉深处奋力狂奔。护体灵光在银辉的侵蚀下不断波动、黯淡,如同燃烧的灯油,每一步都在银亮的碎片上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灵力涟漪,随即又被新的剑雨覆盖、抚平。不断有人周身灵光彻底熄灭,气息萎靡地倒下,成为后来者脚下的基石,他们逸散的修为很快被银辉吞噬。道路,永恒地闪烁着那冰冷圣洁、不染尘埃的诱惑之光,静静等待着下一批追寻者的献祭。

神魔虚影的碰撞与法则的崩裂声如同大道纶音,永不停歇地碾压着下方的城池。剑雨,便是这场永恒之争投下的残酷投影。

我依旧驻足于这片银辉的边缘,目光清冷。那些在银辉大道上“奋勇前行”的身影,在我眼中早已模糊了面目,失去了个体的意义。他们不过是一群被本源诱惑驱使着奔向未知终点的符号。我的目光,更多地流连于那自九天飘落的灵光碎片本身。

每一片旋转坠落的碎片,那光滑如镜的表面上,都折射着这万丈红尘的一隅:有修士在崩塌的楼阁废墟上狂喜地抓住一块神金碎片,浑然不觉身后阴影里悄然亮起的贪婪目光;有气息衰败的老修倒在混乱的灵力流中,却用尽最后力气将一枚记载毕生心得的玉简塞进路过少年手中;有庞大的宗门飞舟在灵光爆闪中撞破古老的城门禁制,欢呼声震天;也有云端之上仙风道骨的长老,在弟子们惊愕的目光中,道心突然失守,周身灵光紊乱地坠落……楼起楼塌,缘聚缘散,众生百态,尽在这冰冷的碎片中流转、生灭、倒映。满城风雨飘摇,举目四顾,唯余一片大道倾轧下的苍茫。

直到——

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流淌着暗金道纹的碎片,旋转着,以一种玄奥莫测的轨迹,飘落至我的面前。它光滑如镜的表面上,清晰地映照出一张脸:漠然、疏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超然,那正是我的脸!

下一瞬,一点冰凉,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法则侵蚀神魂的刺痛感,轻轻贴上了我的左颊。

并非皮开肉绽,却有一种更深的、源自道基深处的寒意,顺着那接触点猛地炸开!仿佛冰针刺入识海!

指尖下意识抚上脸颊,触感光滑依旧,没有伤痕,没有血迹。但那点冰凉之意却已深深烙印,如同一个无形的印记,带来一种神魂被异种法则浸染的滞涩与沉重感。

指尖的冰凉与识海的刺痛,像一道撕裂混沌的惊雷,狠狠劈入我长久以来冰封沉寂的道心!

镜台之上的俯瞰,红尘万象的疏离,因果生死的漠然……那层自以为坚固无瑕的、旁观者的心境壁垒,竟被这来自九天的一“点”,如此轻易地点破了!

我缓缓垂眸,看着自己毫无异样的指尖。那无形的侵蚀感,与下方银辉大道上那些气息不断波动、道基持续受损的修士们,何其相似?一直以为自己独立于劫网之外,冷眼笑看众生沉浮,原来不过是心障迷途。这漫天灵雨,这银辉大道,这神魔的投影,这挣扎的红尘仙途……何曾有过真正的“之外”?我亦是网中一粟,路上的一粒微尘。

该启程了。

心中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上了一丝尘埃落定般的了然。识海中那点被异种法则侵蚀带来的冰凉与滞重,无比清晰地提醒着我的存在,提醒着我已无法再作壁上观。

灵光剑雨,依旧在头顶的天空无声倾泻,折射着冰冷而诱人的辉光。脚下的银辉大道,安静地闪烁着,延伸向雾霭深处不可知的尽头。道路上,新的追寻者们依旧在燃烧着护体灵光,在法则碎片的侵蚀下前行,追逐着那虚幻的本源之光,直到灵光散尽,道途崩殂。

我最后望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浮生镜台”,它依旧悬在那里,像一块冰冷的墓碑。然后,我抬起脚,一步踏入了那条由无尽法则碎片铺就、闪烁着致命诱惑的“银辉大道”。

足底落下的瞬间,一股冰冷而略带排斥的异种法则之力,透过靴底,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试图侵蚀我自身的道韵流转。周身护体的清光,自然而然地微微亮起,将那侵蚀之力隔绝在外,却也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无处不在的压力与消耗。我迈开脚步,汇入了那奔涌向前、面目模糊的银色洪流之中。自身道韵与碎片法则无声地碰撞、消磨,每一步都如同行走在无形的刀锋之上。

左颊上那一点无形的冰凉烙印,在漫天灵光碎片的辉映下,仿佛微微灼热起来。

午后的天光,在厚重雾霭与无尽灵雨的遮蔽下,愈发昏沉。

没有暖阳。

只有剑雨。

只有银途。

只有,入劫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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