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根须脉络
黑暗并非虚无,而是沉厚的、如同母胎般的包裹。钟平感觉自己沉在温暖的泥沼深处,意识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地感知着身体的每一处疼痛——左半边躯体的酸胀麻木如同锈蚀的锁链,大脑深处残留的针扎感如同未熄的余烬。然而,在这片疼痛的废墟之上,一种奇异的暖流如同地底的暗河,悄然流淌、浸润。
是胡郎中那颗药丸的力量,也是老中医指尖银针引渡而来的那丝清凉。它们并非治愈,更像是为濒临枯竭的泉眼注入了续命的甘泉,让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得以维持微弱的跳动。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渐渐清晰。
他首先闻到的是浓重的药草味,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熟悉的、带着泥土与岁月沉淀的木质清香。这气息让他心头莫名一跳。
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由模糊逐渐聚焦。
昏黄的灯光下,是自家小屋熟悉而简陋的屋顶。他躺在窄小的床上,身上盖着薄被。床边的小凳上,放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褐色汤药。林秀趴在床沿,似乎睡着了,但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睡梦中,那份沉重的忧虑也未曾散去。
床边,一个矮小的身影背对着他,正弯腰整理着一个半旧的藤条药箱。是胡郎中。他动作不疾不徐,将用过的银针一根一根仔细擦拭、归位。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佝偻却异常沉稳的轮郭。
钟平的目光落在胡郎中打开的藤条药箱里。除了常见的瓶瓶罐罐、棉纱艾条,他的视线猛地被药箱角落一样东西牢牢攫住——
那是一小截暗褐色的、如同枯藤般虬结扭曲的根须。只有手指长短,毫不起眼地躺在几味草药旁边。然而,就在钟平目光触及它的刹那,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猛地席卷了他!
嗡——!
没有刺痛!没有头痛!
只有一种强烈的、如同血脉相连般的共鸣感!仿佛沉睡在体内的某种东西被瞬间唤醒!
那截根须的气息…那带着泥土腥气与岁月沧桑的木质清香…与那晚在老槐树旁感受到的、那涌入他体内的浩瀚暖流…如出一辙!
钟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他猛地看向胡郎中那专注整理药箱的背影,眼神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探寻!
胡伯…他药箱里…怎么会有老槐树的根须?!他果然知道!他知道那棵树!
仿佛感应到了他灼热的目光,胡郎中整理药箱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感。
“醒了?”
胡郎中的声音平静无波,他慢慢转过身,清亮的目光落在钟平脸上,仿佛早已预料到他此刻的震惊。他的眼神不再像白天时那般带着医者的急切,而是变得深邃、平和,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钟平张了张嘴,喉咙干涩灼痛,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用急切而探寻的眼神死死盯着胡郎中,又艰难地瞥了一眼药箱角落那截根须。
胡郎中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药箱,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带着淡淡追忆的微笑。他没有解释根须的来历,反而走到床边,拿起那碗温热的汤药,递到钟平唇边。
“气血两亏,神思过耗。先把这碗安神定魄汤喝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命令。
药汁苦涩,带着浓重的草木气息。钟平忍着反胃感,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温热的药液滑入喉咙,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仿佛连灵魂的躁动都被稍稍抚平。
看着钟平喝下大半碗药,胡郎中才放下碗,拉过一张小凳坐在床边。昏黄的灯光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他没有看钟平,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遥远的虚空。
“那棵树…很老了。”胡郎中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追忆往事的悠远,“比这条街…,比这小镇…,比我这把老骨头…都要老得多。老到…人们都忘了它到底是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也忘了…它为什么能在那么多风风雨雨里活下来。”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在回忆某个久远的画面。
“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是个不信邪的愣头青。有一年,刮大风,刮倒了好多树,连电线杆都倒了一片。唯独那棵老槐树,纹丝不动。我就好奇啊,跑去挖它的根…结果你猜怎么着?”胡郎中转过头,清亮的眼睛看向钟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光芒,“我顺着一条露在地面的根,往下挖…挖了一尺,两尺…那根须虬结盘绕,越往下越粗壮,像是扎进了大地的心脉里!根本看不到头!那天我明白了,它看着枝干虬结、伤痕累累,但它的根…深着呢!”
“根深…才能…叶茂…”钟平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
胡郎中点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对喽!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口气。皮外伤,枝叶断,只要根没断,就死不了!就有再发芽、再长枝丫的那一天!”他的目光变得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钟平虚弱的躯壳,直视他灵魂深处,“钟家小子,你这十年…瘫在这椅子上,看着是断了枝,折了叶。可你的‘根’…断了吗?”
你的根…断了吗?
这如同惊雷般的问题,狠狠劈在钟平的心坎上!
十年轮椅生涯,世态炎凉,尊严尽失,无数次在绝望中沉浮…他的“根”是什么?是求生的意志?是对家人的责任?还是那晚在树下绝望哭诉时,心中残存的那一丝不甘?
胡郎中没等他回答,目光扫过他那只无力垂在床边、指尖却依旧微微颤抖的左手,又落回他脸上,眼神更加深邃:“你身上发生的事…很怪。气血逆转,枯木逢春?这不合常理。但老头子我行医几十年,见过不少稀奇事。天地之大,有些东西…不是常理能框住的。”他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郑重,“那棵树…不简单。它选了你…或者,是你选了它?在它最需要倾听…而你…也最需要救赎的时候?”
钟平浑身剧震!胡郎中的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的闸门!那晚在树下绝望的倾诉…那突如其来的枝叶摇曳…那树干上模糊的人脸轮廓…那涌入体内的沛然暖流…
不是幻觉!不是巧合!
是倾听!是回应!
胡郎中看着他眼中的震撼,缓缓点了点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他不再多说,站起身,从药箱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小包,放在钟平枕边。
“这里有几片老根须磨的粉,还有几味安神定惊的草药。”胡郎中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每天睡前,取指甲盖大小,温水冲服。固本培元,安养心神。你现在这身子,像刚接了骨的嫩芽,经不起再折腾了。那‘看’人心的本事…”他深深看了钟平一眼,眼神带着洞彻的警告,“悠着点用!那是把双刃剑,伤人,更伤己!用神过度,真会散了魂的!”
胡郎中背起药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他又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来:
“王彪那小子…我刚才去看了。肩胛骨碎了的耗子死不了,但够他受的。王彪…他今天的气色很不对。印堂发暗,眼赤如血…怕是…惹上大麻烦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吧。”
说完,胡郎中矮小的身影便消失在门外沉沉的夜色中。只有那淡淡的药草味和枕边油纸包里散发出的、那熟悉的、带着大地气息的根须清香,证明他曾来过。
钟平靠在床头,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胡伯的话,像一幅拼图,补全了许多模糊的线索。老槐树的古老与坚韧,它深埋地底、不为外人所见的强大根系…自己这诡异的恢复和能力,并非无根之木,而是源于与那古老存在的某种神秘连接?源于自己那晚在绝境中,对着古树发出的绝望呐喊与倾诉?而“明人心”的能力,如同树根汲取养分,其力量与代价,都与自身经历的“痛”紧密相连?
“根…没断…”钟平喃喃自语,目光落在自己那只微微颤抖的左手上。指尖传来细微的、如同电流般的麻痒感,那是神经在努力重建连接。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扎根大地般的沉实感,却悄然在心田滋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恐慌和绝望的情绪波动,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夜色,再次撞进了钟平的感知范围!
嗡…
轻微的刺痛传来,但远不如之前剧烈。钟平心头一凛,下意识地集中精神“看”去。
情绪的来源很近!就在街对面那家王彪常去的小赌档方向!那情绪的核心…赫然是王彪!
但与之前那沸腾的暴戾和贪婪截然不同!
此刻的王彪,情绪是一片混乱、粘稠的深灰色!充满了极致的恐惧、慌乱、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大难临头的绝望!
发生了什么?能让王彪这种凶戾之徒恐惧至此?
钟平强忍着不适,将精神“聚焦”得更清晰一些。在那片混乱的深灰中,几个极其强烈的念头碎片如同惊雷般炸开:
“瘤子?!脑子里?!晚期?!”(巨大的、带着死亡阴影的问号)
“医生…说…没救了…”(冰冷的、绝望的宣判)
“钱…钱有什么用…”(巨大的虚无感和恐慌)
“报应…是报应…”(一种深入骨髓的、带着迷信色彩的恐惧)
轰!
钟平的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不是因为刺痛,而是因为这信息带来的巨大冲击!
王彪…得了脑瘤?!晚期?!医生宣判没救了?!
这个曾经视他人性命如草芥的凶徒,此刻正被自己体内悄然滋长的死亡阴影所吞噬!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那嚣张暴戾的气焰荡然无存!
胡郎中说王彪惹上“大麻烦”,原来是指这个!他白天看王彪气色不对,竟是一眼看出了对方身染绝症?!
钟平靠在床头,胸口剧烈起伏。震惊、错愕、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王彪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而此刻,这把剑的剑柄,似乎正被一只名为“死亡”的、更冰冷无情的手握住。
两千块的债务,在绝症面前,突然变得如此苍白而可笑。
命运…竟以如此荒诞而残酷的方式,将他和他的仇敌,推向了另一个更诡谲的漩涡边缘。
钟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枕边那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是来自那棵古老槐树的根须粉末。
树老根犹在…
风雨摧不折…
而此刻,命运的狂风,正裹挟着死亡的寒意,吹向那个曾想将他连根拔起的凶徒,也吹向他这棵刚刚从废墟中挣扎着、试图重新扎根的幼苗。
他缓缓伸出手,那只刚刚恢复些许知觉、依旧颤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郑重,轻轻触碰到了油纸包粗糙的表面。
指尖传来的,是纸张的触感,更是深埋地底、历经沧桑的根脉气息。
仿佛有微弱的电流,从指尖瞬间传遍全身,连通了他体内那缕源于古树的暖流,也连通了窗外夜色深处,那棵沉默伫立的巨大阴影。
一股难以言喻的明悟,伴随着深沉的悲悯与一种更宏大的宿命感,悄然在钟平的心魂深处弥漫开来。
他与王彪,与那棵古树,与这苦难交织的人世间,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根须脉络,以一种他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紧紧地、宿命般地…连接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