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夜叩门扉
指尖触碰着油纸包粗糙的表面，那缕源自古老根须的、带着大地深处泥土腥气与岁月沉淀的木质清香，丝丝缕缕地渗入钟平的感知。没有汹涌的能量，没有治愈的暖流，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稳固的慰藉感。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纵使枝折叶残，只要根须深埋大地，汲取着养分，便无需恐惧风雨。
窗外夜色浓重，万籁俱寂。对面赌档方向传来的、属于王彪的那股混乱、粘稠、充满死亡恐惧的深灰色情绪波动，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仍在钟平的心湖深处回荡。
脑瘤…晚期…没救了…
这三个冰冷的词语，像三把淬毒的匕首，不仅刺穿了王彪嚣张暴戾的躯壳，也以一种荒诞而残酷的方式，瞬间消解了他悬在钟平一家头顶的、那名为“两千块”的利刃。债务依旧存在，但催逼的动力，却在那名为“绝症”的巨大阴影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悲凉的讽刺。
钟平靠在床头，疲惫地闭上眼。身体的疼痛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依旧顽固地显露着轮廓，左臂的酸胀麻木，大脑深处残留的、如同余烬般的针刺感，都在提醒着他昨日的极限透支。但精神上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却在王彪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冲击下，奇异地松弛了几分。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换了一种更诡异、更沉重的形态。
他摸索着枕边那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片深褐色的、如同枯树皮般的根须碎片，散发着浓郁的、令人心神安宁的药香，旁边还有一小包研磨细腻的深褐色粉末。这便是胡郎中留下的“固本培元粉”。
钟平用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粉末，送入口中。粉末入口微苦，带着浓郁的草木土腥气，但随即化作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清凉气流，顺着喉咙缓缓下沉。这股气流没有修复他受损的神经和肌肉，没有带来立竿见影的力量，却如同最精密的梳篦，轻柔地梳理着他因过度使用“明人心”而混乱不堪、几近枯竭的精神。那持续不断的背景头痛，似乎被这清凉的气息抚平了些许，意识如同被涣洗过一般，变得前所未有的澄澈和…疲惫。
一种深沉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困倦感席卷而来。他不再抵抗，放任自己沉入药力引导的、无梦的安眠。身体依旧疼痛，但精神却如同被深埋的种子，在黑暗温润的土壤里，贪婪地汲取着养分，修复着透支的裂痕。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午后。
阳光透过木板门的缝隙，在地上投下几道斜长的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小卖部里依旧狼藉，破碎的商品尚未清理，空气中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和药草混合的古怪气味。但一种异样的宁静笼罩着小小的空间。
林秀正坐在柜台后，手里拿着一块抹布，却并未擦拭，只是怔怔地望着被木板封死的门口，眼神空洞，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小辉安静地坐在她脚边的小板凳上，翻着一本破旧的图画书，偶尔抬起头，担忧地看看母亲，又看看里间的方向。
钟平动了动。身体的疼痛依旧清晰，但那种濒临崩溃的虚脱感减轻了许多。他尝试着抬起左手。
嘶——！
一阵清晰的、如同锈蚀齿轮强行转动的酸胀刺痛传来，但伴随着这刺痛，他清晰地“感觉”到手臂抬离了床铺！虽然只有几寸高，动作缓慢而颤抖，充满了迟滞的痛苦感，但那种“掌控感”却比昨日更加坚实！他甚至能尝试着弯曲手指，指关节发出细微的“咯咯”轻响，动作依旧僵硬，幅度有限，但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一种新生的狂喜。
这缓慢而艰难的动作惊动了林秀。她猛地回过神，看到钟平正尝试活动左手，眼中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里间，扑到床边，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平…平哥！你的手！你的手能抬起来了？！”
钟平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汗水已经浸湿了额角：“嗯…一点点…”
“太好了！太好了！胡伯的药…胡伯的药真神了！”林秀激动得语无伦次，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这不仅仅是肢体恢复的奇迹，更是绝境中看到的一线生机！她小心翼翼地想去扶钟平的左手，却又怕碰疼了他。
就在这时，钟平心中一动。他示意林秀扶他坐起来。林秀连忙小心地将他扶起，在他背后垫上枕头。钟平靠在床头，目光沉静地看向妻子，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尝试的意味，将精神“聚焦”在林秀身上。
嗡…
极其微弱的刺痛感传来，如同细针轻刺。
这一次，钟平刻意控制着“聚焦”的强度和范围，如同调节显微镜的焦距。他清晰地“看”到：
那片笼罩林秀的深蓝色忧虑之海依旧存在，但此刻，海面上漂浮着一个极其明亮、如同朝阳般耀眼的情绪碎片——“希望！真的有希望了！”(指向他抬起的左手，带着巨大的喜悦和难以置信)
在这明亮的希望之下：
“王彪…还会来吗？”(恐惧的阴影，但被希望的光芒冲淡了许多)
“钱…怎么办？”(现实的巨石，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那棵树…根…”(模糊的槐树和根须影像，困惑中带着敬畏和一丝微弱的依赖感)
钟平迅速收回“目光”。太阳穴只有轻微的胀感，精神消耗在可控范围内。他心中微定。经过胡郎中药粉的调理和刻意的控制练习，他对“明人心”的驾驭能力明显提升，代价大大降低。
“秀儿…”钟平看着妻子眼中闪烁的泪光和希望，声音低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扶我…下去…试试…”
林秀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惊喜和一丝担忧：“你…你的腿…”
“试试…”钟平坚持道，眼神坚定。
林秀咬着唇，用力点点头。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钟平，让他将重心尽量放在右半身和她的支撑上。钟平的左脚，那只刚刚恢复微弱知觉的脚，极其缓慢地、颤抖着，触碰到了冰冷的水泥地面。
钻心的刺痛瞬间从脚底、脚踝、小腿一路窜上脊柱！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钟平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眼前发黑，全靠林秀死死撑住才没有摔倒。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平哥！算了！别勉强！”林秀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不…”钟平咬着牙，牙龈再次渗出血丝。他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神经的剧痛，用尽全身的意志，驱动着那沉睡十年、如同朽木般的左腿肌肉！
动！
给我动！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在体内轰鸣！与那古树根须沉静的气息隐隐呼应！
左脚脚趾，在厚厚的鞋底里，极其艰难地、痉挛般地…蜷缩了一下！
紧接着，脚踝极其微小地…向内转动了一丝角度！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动作，虽然伴随着地狱般的痛苦，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禁锢了他十年、被宣判“死亡”的下肢神经，正在重新建立与大脑的连接！意味着他，钟平，真的有可能重新站起来！
巨大的狂喜瞬间压倒了剧痛！钟平和林秀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震惊和狂涌的泪水！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极其急促、慌乱、甚至带着绝望意味的敲门声，猛地打破了小卖部里这充满希望与痛苦的宁静！
不是王彪惯有的嚣张砸门！
这敲门声杂乱无章，充满了恐惧、无助和一种濒死般的急切！仿佛门外的人正被恶鬼追赶！
嗡…！
一股熟悉的、混乱而粘稠的深灰色情绪波动，带着浓烈的死亡恐惧和一种病态的虚弱感，再次穿透木板门，狠狠撞进了钟平的感知范围！
是王彪！
他竟然又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崩溃的姿态！
钟平和林秀瞬间僵住，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惊愕和更深的警惕。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不祥气息的敲门声浇上了一瓢冰水。
“谁…谁啊？”林秀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下意识地将钟平护在身后。
门外的敲门声停顿了一下，随即响起一个嘶哑、虚弱、完全不复往日嚣张，甚至带着哭腔和卑微哀求的声音：
“钟…钟老板！开开门！求求你…开开门！救…救救我！胡…胡郎中！胡郎中在不在你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