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金枷 第3章 番坊锁喉风

作者:渡江桥下的孩子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5 13:3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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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杜勒的皮靴踩在“海东青号”焦黑的船板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砚紧绷的心弦上。那枚冰冷的金算珠被陈砚死死攥在掌心,硌得生疼,却远不及眼前色目商人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番坊晨雾如同粘稠的灰浆,从破损的舱门外涌进来,缠绕着刺鼻的焦糊味,让这炼狱般的残骸更添几分窒息。

“我的贡椒……变成了什么?”阿卜杜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黏腻冰冷,每一个字都裹着胡椒入眼般的辛辣,直刺哈桑的耳膜。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完全遮蔽了舱门透进的微光,将跪伏在地的哈桑笼罩在巨大的阴影里。

哈桑抖得像风中的枯叶,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焦炭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混合着牙齿打颤的“咯咯”轻响。“老爷…安拉在上…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他用变了调的波斯语哭嚎,声音嘶哑绝望。

陈砚的心沉入冰窟。阿卜杜勒的反应太过平静,平静得反常。这平静背后,是早已洞悉一切的冷酷?还是暴风雨来临前死寂的假象?他下意识地拨动腰间那枚金算珠,指尖冰凉,算珠相撞发出细微却异常清晰的噼啪声,在这死寂的船舱里,如同冰雹砸在铁皮屋顶,敲打着岌岌可危的理智。

“不知道?”阿卜杜勒缓缓俯身,织金锦袍的下摆扫过哈桑沾满黑灰的脊背,如同巨兽舔舐猎物。他伸出一根戴着硕大绿松石戒指的手指,勾起哈桑的下巴,强迫那张涕泪横流、写满恐惧的脸抬起来。“那么,你指甲缝里那些黄白色的……可爱小东西,是什么?嗯?我亲爱的哈桑大副?是占城港特产的……白砂糖吗?”他的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温柔,却比最锋利的弯刀更令人胆寒。

哈桑的瞳孔骤然收缩到针尖大小!他猛地想缩回手,却被阿卜杜勒身后如铁塔般矗立的一名色目护卫,闪电般伸出的蒲扇大手死死钳住了手腕!那护卫面无表情,眼神空洞,仿佛只是执行命令的木偶。

“不!老爷!那是灰!是船烧完的灰!”哈桑绝望地挣扎嘶喊,汗水混着泪水在黑脸上冲出几道沟壑。

“灰?”阿卜杜勒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猛地松开他的下巴,直起身,对着那名钳制哈桑的护卫冷冷吩咐:“尤素福,带我们‘清白’的大副去码头栈桥边,让他好好洗洗他那双‘干净’的手!用海水!用最干净的海水!”他特意加重了“清白”和“干净”两个词。

护卫尤素福沉默地点头,手上骤然发力,如同铁钳般将瘫软的哈桑从地上提起,动作粗暴,毫不拖泥带水。另一名护卫则无声地堵住了舱门唯一的出路。

“老爷!饶命!陈先生!救我!”哈桑的哭喊变成了破音的哀嚎,被尤素福强横地拖着,踉跄着向舱外走去,双脚在焦炭上拖出凌乱的痕迹。

陈砚浑身血液几乎凝固。阿卜杜勒这哪里是让人去洗手?!这是赤裸裸的灭口预告!他猛地向前一步,嘴唇翕动,试图说些什么——哈桑是目前唯一能直接指认占城掉包的关键人证!

“陈账房,”阿卜杜勒冰冷的目光瞬间钉在他身上,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将他所有的话语都冻结在喉咙里。“管好你的算盘。十日期限,已经过去一天了。”他腰间的蒙古符牌随着他微微侧身的动作轻轻晃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而权威的光泽。那枚小小的符牌,代表着蒙古贵族的绝对意志,碾死一个南人账房,比碾死一只蚂蚁更简单。

尤素福像拖死狗一样将哀嚎的哈桑拖出了舱门,拖进了浓得化不开的番坊晨雾之中。陈砚僵在原地,指尖的金算珠几乎要嵌进肉里。算珠声在他脑中疯狂撞击,杂乱无章,如同冰雹砸落,催促着他,却又无处可逃。阿卜杜勒最后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对工具即将完成使命的漠然审视。他不再停留,带着另一名护卫,转身也消失在浓雾里。

舱内只剩下陈砚一人,还有那盏灯油将尽、火苗摇曳不定的桐油灯。死寂重新笼罩,只有远处码头传来的模糊人声和海浪拍岸的低吼。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哈桑完了。下一个,会是谁?他?灭口的效率,快得令人窒息!

不!不能坐以待毙!哈桑或许知道更多!陈砚猛地惊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冲出舱门,一头扎进那浓稠、冰冷、带着咸腥和焦糊味的白雾之中。视线被压缩到不足十步,码头上影影绰绰的人形如同鬼魅。他凭着记忆,跌跌撞撞地向“海东青号”停靠的栈桥方向狂奔。靴子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雾中传来哈桑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波斯语哀求:“尤素福大人…求您…我真不知道…是林…林老大的人…他们逼我…”声音的方向,正是栈桥!

陈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跑得更快。浓雾中,栈桥的轮廓逐渐显现,像一条伸向幽冥的舌头。他看到了!尤素福高大的背影,正将拼命挣扎的哈桑往栈桥边缘推搡!栈桥的木板上布满湿滑的青苔和海藻。

“住手!”陈砚用尽力气嘶喊,声音在浓雾中显得如此微弱。

尤素福似乎根本没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毫不在意。他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完全挡住了哈桑。就在陈砚冲到离栈桥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时,他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尤素福看似在粗暴地推搡哈桑,逼迫他靠近湿滑危险的栈桥边缘,但他的身体却有一个极其隐蔽的、向内侧倾斜的动作,正好将哈桑可能挣扎逃窜的路线完全封死!而他的左腿,穿着厚重牛皮靴的左脚,看似随意地、却又精准地向前踏了一步——那一步的位置,恰好是哈桑即将落脚、布满滑腻青苔的一块朽木边缘!

“不——!”哈桑绝望的尖叫声划破浓雾。

紧接着是“噗通”一声闷响!巨大的水花溅起!

哈桑的身体在湿滑的青苔上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如同被无形的手狠狠推了一把,手舞足蹈地摔下了高高的栈桥,砸进下面漆黑汹涌的海水里!水花四溅,瞬间又被翻滚的海浪吞噬。

陈砚冲到了栈桥边,只看到海面上冒起几个气泡,哈桑那顶标志性的毡帽在浪尖上浮沉了一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冰冷的海水拍打着桥墩,发出空洞的呜咽,仿佛在嘲笑这“意外”的完美。

尤素福站在栈桥边缘,面无表情地看着恢复平静的海面,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灰尘。他转过身,目光漠然地扫过气喘吁吁、脸色惨白的陈砚。然后,他抬脚,似乎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栈桥湿滑的木板上,被他靴底带起了一小片潮湿的、灰黑色的纸屑。那纸屑非常不起眼,沾着一点海泥,被海风轻轻吹动。

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的目光死死盯在尤素福刚刚抬起的左靴靴底!

那厚实的牛皮靴底边缘,沾着几点极其微小的、黄白色的颗粒——毫无疑问,是硫磺!但更让陈砚头皮发麻的是,在靴底的凹纹里,在硫磺颗粒的旁边,还牢牢粘着一小片指甲盖大小的、尚未被海水完全浸透的灰黑色纸片!

纸片的边缘残留着极其怪异的、暗红色的朱砂线条,勾勒出一个残缺的、仿佛燃烧火焰又似扭曲日轮的图案!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硫磺和奇异药草混合的焦糊气息,随着海风隐隐飘来。

摩尼教符灰!

陈砚的脑中如同惊雷炸响!泉州城外的清源山麓,就坐落着那座供奉着摩尼光佛、闻名遐迩却又透着隐秘的草庵!这些符纸,只有可能来自那里!尤素福的靴底,怎么会沾上摩尼教符灰和硫磺?

尤素福似乎察觉到了陈砚的目光,他冷冷地瞥了陈砚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随即若无其事地迈开步子,沉重的皮靴踩在栈桥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一步步向浓雾深处走去,很快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背影。

陈砚僵立在栈桥边,海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他单薄的青布衫。哈桑死了,灭口干净利落。唯一的线索,指向了那个神秘的“林老大”,还有……靴底沾着摩尼教符灰的阿卜杜勒护卫!

就在这时,浓雾深处,隐约传来了节奏沉闷的划水声,由远及近。一艘悬挂着市舶司黑旗、船头雕刻着狰狞螭首的巡逻快船,如同幽灵般破开浓雾,缓缓驶近栈桥。船头站着几名挎着腰刀的汉人胥吏,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刚刚发生“意外”的栈桥和海面。

陈砚的心,瞬间沉到了漆黑冰冷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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