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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墨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厨刀,精准地抵在了三娘紧绷的神经上。库房内尘埃仿佛因他这一声质问而凝滞,悬浮在惨淡的月光里,如同无数窥伺秘密的幽灵蠹虫。他站在两排巨大木架的阴影交界处,半旧的青布直裰几乎融进黑暗,只有那张清癯的脸被漏进的光勾勒出清晰的轮廓,上面交织着审视、惊疑,还有一丝三娘读不懂的了然。

“沈师爷……”三娘的喉咙干涩发紧,每一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过。她下意识地将那卷残破的案宗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最后一块浮木,指尖残留的蜡痕和肉豆蔻碎屑正散发出辛甜与冰凉海腥混合的怪异气息,刺激着她的鼻腔。这味道,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地插进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已久的锁孔。

“你跟踪我?”她强迫自己迎上沈墨的目光,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愤怒,“还是说,你一直都知道这里藏着什么?”

沈墨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靴踩在厚厚的积尘上,发出沉闷的“噗”声,在死寂的库房里格外刺耳。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三娘怀中卷宗上那刺眼的蜡封缺口,最终落在她沾着污渍的手指上。

“重要的不是我怎么来,”沈墨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而是你找到了什么,林三娘。或者说,你‘以为’你找到了什么?一条串起你父案与今日金使案的线头?”他微微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可惜,这线头,似乎早已被人利落地剪断了。十年前就剪断了。”他的视线重新定格在蜡封的残痕上,意有所指,“手法倒是干净。”

他话语里的暗示如同毒针,狠狠扎进三娘心里。是啊,这蜡封,这肉豆蔻碎屑,十年前就存在了!这绝不是巧合!一股混杂着绝望、悲愤和强烈不甘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她强行维持的镇定。

“剪断了?”三娘的声音陡然拔高,在空旷的库房里激起微弱的回声,惊得角落里的老鼠又是一阵窸窣乱窜。她猛地向前一步,几乎将残破的卷宗怼到沈墨眼前,沾着蜡痕的手指指向那丑陋的撕裂痕迹:“那这是什么?这蜡封里的肉豆蔻碎壳又是什么?!十年前就有人用这腌臜东西栽赃陷害!和如今塞进我灶台下的那包一模一样!沈师爷,你告诉我,这不是线头是什么?!这分明就是同一只黑手留下的爪痕!”

情绪如同沸腾的油锅,灼烧着她的理智。指尖那股混合着肉豆蔻辛甜与冰冷海腥的气味,在愤怒的催逼下,变得更加浓烈、更加诡异。这股来自遥远辽东的死亡气息,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指尖的神经,倏然钻入脑海深处!

“嗡——!”

剧烈的眩晕毫无征兆地袭来。眼前的沈墨、高大的木架、漂浮的尘埃……瞬间被一片刺眼而摇晃的火光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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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定十七年,冬。临安皇城,御膳房。

空气滚烫。巨大的灶眼吞吐着赤红的火舌,舔舐着沉重的铁釜锅底,蒸腾的水汽裹挟着浓郁的肉香、米香、酒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悸的河豚肝脏的独特甘腥,在灯火通明的御膳房内弥漫、碰撞,凝成一片令人窒息的闷热。

十四岁的林三娘,缩在巨大的水缸后面,只露出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火光在她年轻的脸上跳跃,映照着不远处父亲林振山的背影——他正站在最中心那口专门用来处理河豚的“净案”前,佝偻着,像一张被拉满到极致的弓。净案四角点着儿臂粗的素蜡,照得案上那把薄如柳叶、寒光凛冽的“千鳞刃”更加刺眼。

“爹……”她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淹没在灶火的咆哮和管事太监尖利的催促声中。

“林振山!磨蹭什么!官家和北边贵客的‘雪玉玲珑脍’就等你这道压轴了!误了时辰,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管事太监赵内侍捏着拂尘,脸色在烛火下青白不定,细长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振山微微发抖的手。

林振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睁开时,浑浊的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他伸出左手食指,指尖在千鳞刃雪亮的刀锋上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刮过。一丝细微的血珠瞬间沁出。他看也不看,迅速将染血的指尖浸入旁边一碗早已备好的青黑色浓稠液体中——那是剧毒的河豚肝脏与卵巢研磨出的“血冻”。

时间仿佛被拉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根浸入血冻的指尖上。三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呼吸。这是御厨处理顶级河豚的“血誓”仪式:以血试毒。若血冻沾染剧毒,试血者的指尖会迅速发黑肿胀,痛入骨髓。

几息之后,林振山缓缓抽出手指。指尖完好无损,只有那抹血迹在青黑的血冻中晕开。

“呼……”压抑的呼气声在厨房各处响起。赵内侍紧绷的下颌也松弛了一丝。

林振山脸上却无半分喜色,只有一种沉重的疲惫。他不再犹豫,动作骤然加快,千鳞刃在他手中化作一片流动的银光!精准地剖开那条肥硕的虎河豚,剜除剧毒的内脏、剥去坚韧的外皮、剔掉可能残留毒腺的骨刺……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最后,粉白晶莹、半透明的河豚鱼肉被托在冰玉盘中,薄如蝉翼的鱼脍在烛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泽,宛如一盘凝结的冰雪,美得惊心动魄。这便是名动天下的“雪玉玲珑脍”。

“成了!快!冰盏!”赵内侍尖声催促。立刻有小太监捧上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紫檀木提盒,盒内铺满碎冰,寒气四溢。林振山小心翼翼地将玉盘放入冰盏之中。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蒙元服饰、身材异常魁梧的随从,捧着一个同样大小的紫檀提盒,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的步伐沉重,腰间悬挂的弯刀刀鞘随着动作磕碰着护甲,发出沉闷的金属撞击声。他的目光鹰隼般扫过厨房,最终落在赵内侍脸上,微微颔首。

赵内侍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容,亲自迎了上去,不着痕迹地接过了那个蒙元随从捧着的提盒,同时将自己手中的提盒递了过去。整个过程快如闪电,配合默契,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在提盒交错的瞬间,赵内侍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在蒙元提盒侧面的一个不起眼的铜制搭扣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贵使的‘特供’,请务必小心伺候。”赵内侍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亲昵。那蒙元随从面无表情,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嗯”,接过赵内侍递来的、装着真正“雪玉玲珑脍”的提盒,转身大步离去,腰间悬挂的一块青铜腰牌随着他的动作晃动了一下——上面赫然刻着一头狰狞的狼,正张开血盆大口,撕咬着一只扭曲的海马!那图腾,透着一股蛮荒的凶戾之气。

而赵内侍则捧着那个蒙元人带来的提盒,转身走向林振山,脸上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命令:“林振山,金国贵使身份尊贵,口味独特。这是特意为他准备的‘海珍’,按规制,由你这位掌勺主厨亲自调味、呈送!不得假手他人!”

林振山看着那个提盒,脸上血色褪尽。他认得这个盒子!那是存放蒙元使臣进贡的“辽东奇珍”的专用贡箱!就在今日早些时候,他亲眼看着这个箱子被抬入御膳库深处,由赵内侍亲自落了锁!那里面装的根本不是什么海珍,而是几尾据说来自极北苦寒之海、早已风干发黑、散发着浓烈海腥气的怪异海马!那气味,带着死亡般的冰冷,与新鲜河豚的甘腥截然不同。

“赵公公……”林振山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绝望的哀求,“这…这不合规制!金使的‘雪玉玲珑脍’刚刚已经……”

“闭嘴!”赵内侍厉声打断,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官家的旨意,也是你这贱厨能置喙的?叫你做,你就做!把里面那味‘主料’处理好,配上你林家秘制的‘五辛蘸碟’,立刻呈上去!误了贵使享用,你林家满门,担待得起吗?!”他的目光阴狠地扫过水缸后簌簌发抖的三娘。

林振山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他猛地抬头,看向赵内侍那张在烛火下扭曲的脸,又绝望地看了一眼女儿藏身的方向。那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悲愤、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碾碎的屈服。他佝偻的背脊仿佛被无形的重担彻底压垮,颤抖着伸出双手,接过了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提盒。

当啷一声轻响,盒盖被揭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冰冷海腥气,混合着陈腐的咸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的死亡气息,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压过了御膳房内所有的食物香气!那气味霸道而蛮横,直冲脑髓!

三娘躲在缸后,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恶臭腥气呛得几乎窒息。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到父亲林振山面如死灰,颤抖着从提盒里取出的东西——那根本不是河豚肉!那是几段扭曲干瘪、颜色暗黑如焦炭、覆盖着一层诡异白霜的怪异“海产”,形状依稀能辨出是海马,却散发着浓烈的腐败与剧毒的气息!这就是蒙元贡品清单上记载的“辽东冰海龙马”?分明是来自地狱的毒物!

林振山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看着眼前这盘“毒物”,又看了看旁边自己刚刚精心调制的、用来搭配河豚刺身的秘制“五辛蘸碟”——那碟子由姜蓉、蒜泥、葱白末、茱萸酱和碾碎的肉豆蔻粉混合而成,色泽鲜亮,辛香扑鼻。赵内侍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他身上。

时间紧迫,催命的梆子声仿佛在耳边敲响。林振山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麻木。他颤抖着手,拿起调羹,舀起一大勺那辛香浓郁的“五辛蘸料”,狠狠地、几乎是报复性地,盖在了那几段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海马”之上!浓烈的辛香料气味,暂时压过了那令人作呕的冰冷海腥。

“快!”赵内侍厉声催促。

林振山最后看了一眼那盘被辛香料掩盖的毒物,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端起托盘,如同捧着自己和全家的催命符,在赵内侍的“护送”下,脚步虚浮地走向那灯火辉煌、丝竹悦耳的紫宸殿。他佝偻的背影,在蒸腾的热气和摇曳的烛光里,被拉扯得无比漫长而绝望,最终没入通往死亡盛宴的甬道深处。

三娘躲在缸后,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父亲最后那空洞绝望的眼神,那盘被辛香料粗暴掩盖的、散发着地狱气息的黑色海马,还有那蒙元随从腰牌上狰狞的狼吞海马图腾……如同最深的梦魇烙印,死死刻在了她的灵魂里。御膳房内依旧喧闹,灶火熊熊,可她却感觉掉进了冰窟,只有那股冰冷刺骨、带着铁锈味的浓烈海腥气,如同毒蛇,死死缠绕着她,钻入她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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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三娘猛地抽了一口冷气,如同溺水者浮出水面,身体剧烈地一晃,差点栽倒在地。那股冰冷的海腥味与现实库房里的尘埃霉味猛烈地交织、碰撞,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单薄中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眼前沈墨的身影在模糊的光影中摇晃、重叠,仿佛还在那十年前火光摇曳的御膳房。

她大口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十年前的真相,带着血腥和剧毒的海腥气,如此赤裸而狰狞地展现在眼前!什么河豚中毒?什么父亲失职?全都是谎言!是彻头彻尾的嫁祸!金使吃的根本是蒙元贡品里的毒海马!而父亲,只是一个被推上前台、被迫为这场肮脏政治谋杀调味的替罪羔羊!

“是…是海马!”三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梦魇初醒的颤抖和滔天的恨意,她死死盯着沈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嘉定十七年冬宴……紫宸殿上……金国使臣吃的根本不是什么河豚!是……是蒙元贡品里的辽东死海马!剧毒!冰冷!带着铁锈和海腥的腐烂味!我爹……我爹是被逼的!那蘸料……那肉豆蔻粉……是赵内侍逼他盖上去的!为了掩盖那毒物的本味!为了栽赃!”

她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十年的冤屈、愤怒和恐惧,如同火山般喷发!怀中的案卷被她攥得死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猛地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地从腰间摸出那个油纸包,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几乎无法解开绳结。

“看!你看这个!”她终于扯开油纸,将那枚干瘪发黑、散发着浓烈海腥气的辽东干海马残骸举到沈墨眼前,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尖利,“鬼市张死前攥着的!瓦子巷里,他流出的血……就是这股味道!和十年前那毒海马的味道……一模一样!和这蜡封里的海腥气……也一模一样!”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剜向卷宗上那残留的蜡痕:“还有这蜡里的肉豆蔻碎屑!十年了!还是这个味道!还是这个手段!赵内侍背后是谁?当年是谁指使他调换贡品,毒杀金使嫁祸我爹?如今又是谁,用同样的肉豆蔻,同样的毒源,毒杀金使来嫁祸蒙元、挑起战火?!”她几乎是在咆哮,积压的怒火烧尽了恐惧,“沈墨!你告诉我!这条毒线,到底牵在谁的手里?!”

沈墨的脸色,在三娘嘶吼着揭开十年前血淋淋真相时,已然变得无比凝重。当那枚散发着浓烈腥气的干海马残骸被举到眼前,当三娘点破蜡封中的海腥与两案毒物的同源,他眼中最后一丝审视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悲凉的锐利。他没有去看那海马,目光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从三娘手中的证物上移开,迅速扫了一眼库房那扇破损的高窗之外——浓重的夜色,仿佛凝固的墨汁。

就在这一刹,三娘因极度激动而粗重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极其细微、却熟悉到令她骨髓发冷的清冷香气,如同潜伏的毒蛇,悄然钻入了她的鼻腔!那香气冷冽、幽微,带着一丝刻意雕琢的梅花寒蕊的韵味,与她记忆中金使案发当日,那盏夺命的漱口“梅花冰露”的气息,几乎完全重叠!

这味道……正丝丝缕缕地从沈墨那半旧的青布直裰袖口边缘,若有若无地渗出!仿佛他刚刚触碰过那致命的冰露之源!

寒意,比这尘封的罪档库更加刺骨,瞬间冻结了三娘全身的血液!她指控的话语戛然而止,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死死盯住了沈墨的衣袖。难道……这个一直游走在案件边缘、时而冷酷时而莫测的刑名师爷……他袖底沾染的,竟是催命的毒香?他是知情者?参与者?还是……那执棋的黑手悄然布下的另一枚毒饵?

库房内的死寂被无限放大,只剩下尘埃在惨淡月光下无声飘落的声音。沈墨显然也察觉到了三娘目光的剧变和那瞬间的窒息。他顺着她的视线,缓缓垂眸,看向自己的袖口,脸上的凝重瞬间化为一片冰冷的阴霾。他没有解释,也没有试图遮掩,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那只沾染着梅花冷香的手。这个动作,在死寂和刺骨的猜疑中,充满了无声的压迫感。

就在这时!

“笃……笃笃……”

库房那扇紧闭的、锈死的厚重木门之外,极其突兀地传来三声叩响!

声音清晰、稳定,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节奏感,不疾不徐,却像重锤狠狠砸在三娘和沈墨紧绷的心弦之上!在这荒废十年、鬼影都嫌寂寞的罪档库深夜里,这敲门声本身,就是最大的恐怖!

沈墨抬手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眼中的阴霾化为锐利如鹰隼的警惕,猛地射向声音来源——那扇隔绝着内外世界的腐朽之门!

三娘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是谁?是巡夜的禁军终于发现了异常?是赵内侍的爪牙循踪而至?还是……那个在瓦子巷留下金色瞳孔烙印的蒙元煞星——阿速台?!

门外的黑暗,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带着无声的狞笑,沉沉地压了过来。

三娘在极度的惊悸中,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的,是库房灰尘的苦涩,是蜡痕里肉豆蔻残留的辛麻,是指尖干海马那浓烈冰冷的腥咸……然而,就在这混杂的绝望滋味之下,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属于沈墨袖口那梅花冰露特有的清冷甘苦,幽幽地泛了上来,与记忆中金使毒发前饮下的冰露滋味,严丝合缝!

一饮一啄,皆是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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