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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在晨曦微露中渐渐苏醒,御街两侧的早市升腾起混杂着蒸饼甜香、生肉腥气和隔夜馊水的复杂气味,人声鼎沸如同鼎中滚沸的杂烩汤。林三娘却像一尾被投入冰水的活鱼,浑身湿冷地混在入城讨生活的脚夫人流里,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昨夜御膳库死寂中的三声叩响,如同鬼魅的丧钟,至今仍在她耳膜深处震荡。她甚至没看清沈墨是如何动作的——在她因极度惊惧而僵硬的瞬间,那个清瘦的身影已如狸猫般无声掠至她身边,冰冷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钳住她的胳膊!力道之大,几乎捏碎她的骨头!他看也没看她,另一只手却快如闪电,猛地拂过旁边木架上堆积如山的一叠陈旧账册!

“哗啦——轰!”

积尘如同灰色的雪崩,轰然倾泻而下!瞬间在两人与那扇被叩响的腐朽木门之间,垒起一道呛人的尘霾屏障!视线被彻底遮蔽!几乎就在同时,门外传来了锁链被粗暴拉扯的“哗啦”声和守卫惊疑的呼喝!

“走!”沈墨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冰锥刺入耳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猛地将三娘往库房深处更浓重的黑暗里狠狠一推!他自己却并未立刻跟上,反而矮身隐入另一排木架的阴影里,像一块骤然融入背景的石碑。

三娘被推得一个趔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借着尘雾的掩护,连滚带爬地扑向记忆中那个布满湿滑青苔的排水鼠洞!身后,是守卫撞门的闷响和沈墨方向传来的、刻意放重的、仿佛在翻找卷宗的窸窣声!他在为她引开注意!为什么?!

她无暇细想,带着一身污泥和刺骨的寒意,以及怀中那沉甸甸的、沾着肉豆蔻与海腥的案卷和干海马,像最卑贱的老鼠,再次钻过那条污秽的通道,逃出了那座吞噬真相的坟墓。沈墨最后投向她的那一眼,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料碟——有警告,有探究,甚至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急迫?

此刻,混在嘈杂的人流里,三娘将破旧的头巾又往下拉了拉,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她的目标明确——丰乐楼!小勺!那个唯一可能知道“双梯”秘密的哑巴婢女!父亲当年被迫用五辛蘸料掩盖毒海马本味的惨烈画面,与鬼市张尸体攥着的干海马、蜡封里的肉豆蔻碎屑、沈墨袖底渗出的梅花冷香……无数碎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旋转!一个恐怖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十年前御膳房那场嫁祸,与今日丰乐楼的毒局,使用的手法、道具(肉豆蔻)、甚至毒源(辽东死海马)都如出一辙!这绝非巧合!是同一只盘踞在临安城阴影深处的毒手,跨越十年,再次张开了它的獠牙!而丰乐楼的“双梯”,就是连接这两场死亡盛宴的关键枢纽!

丰乐楼的后巷,弥漫着隔夜潲水的酸腐和清晨卸货的生鲜腥气。三娘像一抹幽魂,悄无声息地潜到那扇熟悉的、专供杂役进出的角门旁。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哗啦啦的泼水声和粗鲁的呵斥。

“死哑巴!没吃饭吗?这地再洗不干净,仔细你的皮!”一个粗壮的帮厨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蹲在地上奋力刷洗石板的陈小勺脸上。

小勺单薄的身子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沾满污垢和冻疮的手指抓着硬毛刷子,更加用力地刮擦着青石板上凝固的油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她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衫湿了大半,紧贴在身上,更显瘦骨嶙峋。三娘的心猛地一揪,目光扫过小勺红肿破皮的手腕——那里有几道新鲜的、被麻绳粗暴捆绑留下的深紫色淤痕!贾似道的人,或者胁迫她弟弟的人,又来找过她了!

不能再等了!

趁着那帮厨骂骂咧咧转身去搬泔水桶的刹那,三娘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门缝闪入,一把捂住小勺因惊吓而张大的嘴,另一只手死死扣住她沾满泡沫和油污的手腕!触手冰凉,且能清晰地感受到腕骨处伤口的肿胀。

“是我!三娘!”三娘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极低,气息急促,“别怕!看着我的眼睛!”

小勺惊恐的瞳孔在看清三娘的脸时骤然放大,随即涌上狂喜的泪水,但瞬间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她疯狂地摇头,眼神焦急地瞥向后厨方向,又急切地用手指向巷子深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促气音——危险!快走!有人在盯着!

三娘的心沉了下去,但眼神更加坚定。她死死盯着小勺的眼睛,一字一顿,用唇形无声地追问:“双——梯——?贵——字——号——?”

这两个词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小勺浑身剧震!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极度的惊恐和绝望,泪水汹涌而出,身体筛糠般抖起来,拼命想挣脱三娘的手,仿佛这两个词本身就能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我!”三娘低吼,手上加力,指甲几乎嵌进小勺腕上的淤痕,用疼痛强迫她镇定,“想救你弟弟吗?想活命吗?告诉我!双梯!怎么调包?是不是冰露?!”她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

小勺的挣扎停止了。巨大的绝望和一丝微弱的、被三娘眼中火焰点燃的希望在她脸上交织。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开脸上的污迹。她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那双总是怯懦躲闪的眼睛里,竟透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不再试图发声。沾满污垢和泡沫的双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猛地一抹,抹开一小片相对干净的区域。然后,她的十指开始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和精确度舞动起来!这不再是日常那些表示饥饿、害怕或指向的简单手势,而是一套极其复杂、充满特定节奏和空间感的“语言”!

她的左手猛地竖起两根手指,如同两根并排的立柱,稳稳地立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双梯!”右手则化作灵巧的穿花蝴蝶,在两根“立柱”之间快速穿梭、上下点指——“传菜通道!”接着,她双手猛地合拢,模拟一个方形的盒子(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左手两根“立柱”的顶端(上层传菜梯入口)。然后,她的右手食指突然如毒蛇般迅捷地向下一点!同时左手那代表内侧梯柱的手指,极其隐蔽地向内做了一个微小的“凹陷”动作!“暗门!这里!”

三娘的心脏狂跳,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如同鉴赏最顶级的刀工般,捕捉着小勺指尖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小勺的表演进入了最关键的部分!她右手再次模拟食盒(这次代表的是那致命的梅花冰露盏),小心翼翼地放在右手那根代表外侧梯柱的顶端。然后,她的左手(代表内侧梯柱)猛地做了一个极其隐蔽、快速的下拉动作!就在这一瞬间!她右手模拟的“冰露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闪电般地从外侧梯柱顶端消失!而左手(内侧梯柱)在完成下拉动作后,极其自然地向上微微一托——那个代表“冰露盏”的右手手势,赫然出现在了她左手(内侧梯柱)的顶端!完美替换了原本放在内侧梯柱顶端的那个代表无毒菜肴的“食盒”手势!

整个过程快如鬼魅,流畅得令人心惊!无声的调包!在传菜梯运行的方寸之间,在无人察觉的刹那,致命的冰露被送入“贵”字号雅间,而无毒的菜肴则被送去了普通厢房!小勺的手势最后定格在“冰露盏”被送入雅间的动作上,她猛地抬头看向三娘,眼中充满了泪水、恐惧,还有一丝完成使命般的解脱。

三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精巧!歹毒!完美地利用了酒楼传菜的流程和人们对“菜肴”下毒的习惯性认知!这手法,与十年前御膳房赵内侍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蒙元贡盒调换河豚玉盘的伎俩,何其相似!都是利用规则,在流程的关键节点完成偷天换日!“一饮一啄,皆是杀局!”

“好一出‘狸猫换太子’的厨房戏法!”一个冰冷、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在两人身后响起!

三娘和小勺如同被冰水浇头,猛地僵住!

丰乐楼的掌柜钱老抠,不知何时已幽灵般出现在后门处!他矮胖的身子堵住了大半光线,一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上嵌着一双精光四射的三角眼,此刻正阴鸷地盯着地上小勺尚未完全抹去的手势痕迹,又缓缓抬起,如同刮骨钢刀般剐过三娘煞白的脸和小勺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面庞。

“林三娘?”钱老抠的嘴角咧开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齿,“真是稀客啊!官府的画影图形贴得满城都是,你倒有胆量跑回这‘案发之地’?还拉着这哑巴……”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如毒钩般刺向簌簌发抖的小勺,“……重温那要命的‘双梯’?怎么,嫌一个‘弑君罪厨’之女的身份不够份量,还想坐实个‘同谋’的罪名?”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威胁。随着他的话语,两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帮厨如同门神般堵住了后巷的出口,眼神凶狠。

小勺惊恐地呜咽一声,如同受惊的小兽,猛地缩到三娘身后,死死抓住她的衣角,指甲隔着布料掐进三娘的皮肉。

三娘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涌向了头顶!愤怒、恐惧、以及对真相触手可及的急迫感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她将小勺死死护在身后,挺直了脊梁,迎向钱老抠那双阴险的三角眼,声音因为极致的紧绷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钱掌柜,明人不说暗话!这‘双梯’的秘密,你比谁都清楚!十年前御膳房的‘调包’戏码,丰乐楼玩得更溜!金使的命,我爹的冤,还有外面那些等着看大宋和蒙元打起来的‘贵人’们,都指着这梯子搭台唱戏呢!你不过是条看门狗,真当自己掌勺了?!”

钱老抠脸上的假笑瞬间凝固,三角眼中爆射出惊怒交加的凶光!显然,三娘戳中了他最隐秘也最恐惧的痛点!“放肆!你这贱婢!血口喷人!来人!给我……”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

因为三娘根本没给他下令抓人的机会!在他色厉内荏咆哮的瞬间,三娘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豹,猛地矮身,并非攻击,而是将手中一直紧攥着的、那枚散发着浓烈海腥味的干瘪辽东海马残骸,狠狠砸向钱老抠脚下油腻湿滑的青石板!

“啪嗒!”一声轻响,那黑乎乎、扭曲的东西滚落在污水中。

钱老抠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当那东西的形状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冰冷刺骨的铁锈海腥味冲入他感官的刹那,他脸上的肥肉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见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毒物!那是刻在他骨子里的、来自十年前御膳房那场噩梦的味道!是赵内侍、是那些蒙元人、是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死亡气息!

就在他心神剧震、失神的那一刹!三娘动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她不是冲向钱老抠,也不是冲向被堵住的巷口,而是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扑向近在咫尺的——那面巨大的、连接着前楼“贵”字号雅间专用传菜通道的厚重砖墙!那面墙上,镶嵌着两个并排的、供传菜升降的方形洞口,此刻正被两块厚重的榆木挡板盖着!

“拦住她!”钱老抠的尖叫声都变了调!

但已经晚了!三娘的速度快得惊人!她并非要打开挡板,而是将整个身体的力量和重量,都压向了那两道梯口之间狭窄的、几乎被油污垢腻填满的砖缝!她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如同最精准的厨刀,不顾一切地狠狠抠了进去!

“刺啦——!”指甲崩裂的剧痛传来!砖缝边缘粗糙的砂砾和凝固的油垢如同刀片,瞬间割破了她的指腹!鲜血涌出!

然而,就在这钻心的疼痛中,她的指尖猛地触到了一样东西!一样坚硬、冰冷、边缘锐利、深深嵌在砖缝油泥里的异物!她不顾剧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抠!

一块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细微裂痕的、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瓷片,沾满了黑黄色的油泥和她的鲜血,被她硬生生从死亡陷阱的缝隙里抠了出来!

就在那两个帮厨的蒲扇大手即将抓住她肩头的瞬间,三娘猛地将沾血的瓷片攥入手心!身体借着前冲的惯性,就地一个狼狈却迅疾的翻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抓拿,滚到了堆放柴禾的角落!她背靠着冰冷的柴垛,剧烈喘息,摊开鲜血淋漓的手掌。

钱老抠和那两个帮厨都愣住了,目光聚焦在她掌中那枚小小的、肮脏的瓷片上。

三娘的目光却死死锁定了瓷片边缘,那极其细微、却无比独特的淡青色冰裂纹釉!她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停止了跳动!这釉色……这薄胎……她太熟悉了!金使案发当日,她亲自从库房取出的那套专供“贵”字号雅间、用来盛装“梅花冰露”的——定窑甜白釉刻花冰裂纹盏!

三娘在剧烈的喘息和心跳中,鬼使神差地将沾着污垢、油泥和鲜血的瓷片,凑近鼻尖。刺鼻的腥膻油腻之下,一股极其微弱、却熟悉到令她骨髓发冷的清冷梅花幽香,如同蛰伏的毒蛇,幽幽钻入鼻腔!她舌尖下意识地舔过沾血的指腹——腥咸的血味之下,一丝属于顶级冰露特有的、被寒冰深深锁住的清冽甘苦,顽固地泛了上来,与她记忆中金使毒发前饮下的滋味,严丝合缝!一饮一啄,皆是杀局。这瓷片,就是来自那盏夺命的毒冰露!它碎裂的残骸,竟卡在了这夺命的机关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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