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临安城从滂沱的冲刷中苏醒,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惨淡的天光,蒸腾起一层薄薄的、带着泥土和腐烂气息的雾气。运河废弃的河神庙里,林三娘靠在冰冷的泥塑基座上,右肩的伤口被陈小勺用撕下的衣襟草草包扎,火辣辣地疼。腹中因硝石和余毒带来的绞痛并未完全平息,像一只不安分的毒虫在噬咬。更沉重的是心头压着的巨石——小勺弟弟被掳,蒙面杀手如影随形,还有鬼市张临死前塞给她的蜡丸。
蜡丸里的纸条已被雨水浸得字迹模糊,但关键信息烙在三娘脑中:肉豆蔻自辽东来,黑水码头“顺风”号;丰乐楼二门王管事取货;银鱼羹抵半价!
“银鱼羹……”三娘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潮湿的地面上划着这三个字。父亲十年前那桩“河豚献膳案”的卷宗里,似乎也提到过这道菜?是巧合,还是那条跨越十年的毒线,终于在此刻显露出了狰狞的线头?鬼市张暴毙前吐出的最后三个字,绝非无的放矢!他这条命,或许就断在知道“银鱼羹”的秘密上!
她必须回去!回到瓦子巷,回到鬼市张暴毙的现场!那里是毒源交易的起点,也是银鱼羹谜团的核心!黑暗中的交易,必留痕迹,哪怕是被血洗过的痕迹。
“小勺,”三娘的声音嘶哑而坚定,看向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却死死攥着弟弟空药包的哑婢,“你留在这里,藏好。我去瓦子巷,找线索,也……找救你弟弟的法子。”她不敢说“找弟弟”,怕点燃小勺眼中那簇随时会焚毁一切的绝望火焰。
小勺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她扑过来,死死抓住三娘的胳膊,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急喘,另一只手疯狂指向庙外,又指向三娘肩头的伤,最后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危险!杀手还在!你会死!
“我知道危险,”三娘反手握住小勺冰冷颤抖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但这是唯一的活路。你弟弟,我的冤屈,你父亲的案子……都系在这条线上。相信我,就像在瓦子巷你相信我一样。”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小勺怀里的空药包,“而且……他认识辽东乌头。这或许,也是我们的筹码。”她指的是那个淡金瞳孔的蒙面杀手。
小勺的挣扎渐渐平息,眼中的疯狂被一种深不见底的哀伤和孤注一掷的信任取代。她缓缓松开手,从怀里掏出那包已经空了的、曾装着致命乌头粉的黄纸包,塞到三娘手中。然后,她用力地、缓慢地点了点头,指指自己,又指指破庙最黑暗的角落,示意自己会藏好。
三娘将空药包贴身藏好,深吸一口带着浓重湿霉味的空气,如同即将踏入沸鼎的厨娘,整了整破烂的衣衫,义无反顾地踏出破庙,再次没入临安城黎明前最浓重的阴影里。
瓦子巷在雨后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洁净”。血迹被冲刷稀释,流入污水沟,只留下深褐色的不规则印记。打翻的药材、破碎的瓶罐、咸鱼干残骸散落一地,被践踏得与污泥不分彼此。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鱼腥、药草腐败的怪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甜腥。那是死亡的味道。
鬼市张的尸体还在原地。没人收殓。在这个地方,一条人命贱如蝼蚁。他佝偻着倒在泥水里,脸朝下,后腰处衣衫被撕裂,露出一个可怖的、深可见骨的刀口——正是小勺用药包砸中的位置,也是杀手最终补刀夺命的地方。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绕着伤口盘旋。
三娘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刺鼻的气味,蹲下身。此刻,她不是伤者,不是逃犯,而是那个需要在混乱食材中辨别毒源的厨娘。她需要“验尸”,用她的方式。
验尸开始(厨娘视角):
·视觉:她小心地避开伤口,用一根捡来的木棍轻轻拨动鬼市张的头颅,让他侧过脸。蜡黄的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和痛苦,双目圆睁,瞳孔涣散。嘴唇微张,露出沾着泥污的牙齿。重点:舌苔!三娘屏住呼吸凑近。鬼市张的舌头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但在舌根和两侧边缘,却分布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银亮色的小斑点!如同撒了一层碾碎的鱼鳞粉!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诡异的微光。这绝非正常舌象!
·嗅觉:她凑得更近,忽略浓重的血腥和尸臭,专注于口腔。除了腐败的气息,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清甜鲜香混杂其中!如同新鲜银鱼用姜葱清蒸后,淋上滚烫的熟油激发出的那种味道!银鱼羹的香气!虽然被死亡的气息掩盖,但三娘那过鼻不忘的味觉天赋,瞬间将其捕捉锁定!这与纸条上的“银鱼羹抵半价”完美印证!鬼市张死前,吃过或者接触过大量的银鱼羹!
·触觉(间接):她用木棍小心地按压鬼市张的腹部(隔衣)。触感僵硬冰冷。没有明显肿胀或异常鼓胀。
·关联推理:舌苔上的银斑……银鱼羹……三娘脑中电光石火!银鱼本身细小,烹羹时多用整条,其细小如银毫的鱼鳞,或是羹中勾芡增稠用的碾碎的珍珠粉(富家常用),甚至某些秘制调料中的云母碎屑,都可能在舌苔上留下这种银亮痕迹!而鬼市张这等底层黑市贩子,绝无可能日常享用加了珍珠粉的银鱼羹!这羹……有问题!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舌苔上的银斑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鬼市张那只紧攥着、僵硬地压在胸腹下的右手。指缝间,似乎露出一点与污泥和血迹格格不入的、干枯扭曲的深褐色物体。
三娘的心猛地一跳!她强忍着不适,用木棍小心翼翼地撬开那僵硬如铁的手指。
“啪嗒。”一小截干枯、扭曲、形状怪异的深褐色物体掉落在地。约莫拇指大小,表面布满细密的皱褶,头部微翘,尾部卷曲,整体形态……像一条扭曲的微型海马!质地干硬如柴,散发着一种浓烈到刺鼻的海腥咸气,混合着药材特有的苦味和一丝难以言喻的腐败感。
辽东干海马!三娘瞳孔骤缩!这与小勺弟弟药包里那包紫黑色的乌头粉,都指向同一个遥远而危险的地方——辽东!蒙元控制下的辽东!鬼市张临死前死死攥着这个,是想传递什么?这干海马与他经手的毒药(肉豆蔻、钩吻?)有何关联?与那“银鱼羹”又有何关系?
黑暗中的交易法则冰冷而残酷。鬼市张用命换来了线索,却也引来了真正的豺狼。
“沙……沙……”
极其轻微的、如同狸猫踏过湿叶的脚步声,从巷子拐角的阴影里传来。不是一个人!三娘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猛地抬头,只见两个蒙着面、身形矫健的黑影,如同融入晨雾的鬼魅,正从不同的方向,无声无息地向她包抄而来!他们手中没有弩,但腰间弯刀的弧度在微光中反射着致命的寒芒。
其中一个,身形格外高大,步伐沉稳如山岳。即使蒙着面,三娘也能感受到那双穿透晨雾、锁定自己的眼睛——冰冷,锐利,带着一丝淡金色的异样光泽!
阿速台!那个识得辽东乌头的杀手头目!他竟然去而复返,还带来了帮手!是为了找回鬼市张身上的东西?还是……为了她这个“意外”?
三娘一把抓起地上那枚干枯的辽东海马,塞入怀中,同时身体如同绷紧的弓弦,猛地向尸体另一侧翻滚!几乎在她动作的同时!
“嗤!嗤!”两道凌厉的刀风撕裂空气,狠狠斩在她刚才蹲伏的位置!泥水混合着腐烂的药草碎屑飞溅而起!
没有废话,只有冰冷的杀机!黑暗的交易,只以生死结算!
三娘在泥泞中狼狈翻滚,险险避开夺命刀锋。冰冷的泥水溅入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口中,浓重的土腥和腐臭味瞬间充斥口腔。然而,就在这令人作呕的味道之下,她敏锐的舌尖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突兀、冰凉咸腥的铁锈味!如同生嚼了一把浸透海水的锈蚀铁钉!这味道霸道地穿透所有污浊,与她怀中那枚辽东干海马的浓烈腥咸如出一辙,却又多了一股金属的死亡气息!这味道……竟来自她翻滚时沾染的、鬼市张尸体旁那滩被雨水反复稀释的暗红色泥水!尸血之中,为何会有如此浓烈的海腥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