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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瑞身影消失在荣禧堂门口,那股迫人的、裹挟着铁血与凛冬寒风的气息却仿佛凝滞不去。

贾母死死盯着空空如也的厅门,猛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喊道:

“快!快!”

她按住一旁同样魂不守舍的贾赦的手臂,焦急道:

“赦儿!事到如今,我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贾珍混账也就罢了,但东府的爵位若真在我们眼前没了,百年之后,我有何颜面去见先夫、去见两府浴血拼杀挣下这份家业的祖宗!”

“北静王、南安王、修国公府、缮国公府……凡是还在神都说得上话的,不拘老亲世交,此刻都需他们援手!务必要让他们知晓,这不仅是贾珍个人的祸事,更是有人要动我们的根基!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们都懂!”

贾赦一个激灵,从惊骇中回神,忙不迭点头:“儿子明白!儿子这就去跑!一家家去求!”

看到贾赦这回还算靠谱,贾母心中稍定,又道:“明日递牌子,我要亲自进宫!求见大明宫太妃!珍哥儿祖父代化公当日对太上皇登基大有助力。

如今被人构陷至此,盼太上皇和太妃还看在昔日旧情,能略施回护……”

贾赦闻言,精神一振,喜道:“两位老人家最是慈善念旧,母亲亲自去求,必有转圜!”说罢,贾赦脸上又涌起怨毒,恨道:

“都怪贾瑞那小子!丧门星一般!若非他不知天高地厚,非要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岂会……”

“住口!”贾母本来对贾赦又多了几分希望,此时看到他出言不慎,希望转为失望,眼神如刀般怒道:

“今日之祸,根子在珍哥儿跋扈愚蠢!那贾瑞如今是皇上和忠顺王爷眼前的红人,你再说这等混账话,是不是嫌这荣国府太安稳了?想跟东府一样。”

贾赦被母亲的厉色震得心头一寒,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脊梁,慌忙低头认错,便忙出去找人。

贾母也没耽误时间,目光扫过人心惶惶的厅堂,最终落在一个瑟瑟发抖的小丫鬟身上,哑声吩咐:“去把赖嬷嬷叫来。”

她对赖嬷嬷,还有计较。

片刻功夫,赖嬷嬷被两个婆子几乎是架着进来的。

这位伺候了贾府两代主子的老仆,已在路上知道赖二的事,哭得眼睛红肿,形容枯槁。

一进厅堂,看见贾母,赖嬷嬷便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膝行几步,抱住贾母的腿,撕心裂肺的悲号,求贾母能够救下赖二。

贾母疲惫地闭了闭眼,沉默了片刻,再睁开时,里面已经没有了多少温情,只剩下深宅当家人的冷静与漠然。

“老姐姐,”贾母冷漠道:“你跟了我几十年,你的辛劳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份情,老太太不会亏待你。

但你家赖二犯的是欺凌尊长、毁损圣誉的大罪,数罪并罚,掉脑袋是板上钉钉了,这次府里保不住他的。”

赖嬷嬷闻言,哭声骤然止住,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只剩下绝望的呜咽和浑身筛糠般的颤抖。

贾母又道:“我能做的,是给你和赖大一家留条后路。

你和赖二这几日干干净净地收拾清爽,把赖二这些年在外头偷偷置办的产业,一律查抄清楚,列好清单账册,不许私藏一丝一毫!整理好了,交到林之孝手上,听候发落。

这些东西朝廷多半会赐给贾瑞奉养他祖父母。”

此言一说,全场骇然,赖嬷嬷更是嘴巴不自觉张得老大,心中像被人用刀割了肉一般。

他们赖家几代人靠着赖上贾府,不知道积累了多少钱财,即使就赖二这一支的家产,也足够外面小门小户数代人衣食无忧。

结果如今都便宜了贾瑞。

“老祖宗,你可怜我们吧,也要给赖二的小子留些积蓄。”

赖嬷嬷看到钱要没了,心痛无比,还想再哀求。

贾母却无比厌烦,恐吓说:“你赖家全族上下,在我贾府多年,总不会连日后养活孩子的钱财都没有攒下吧。

赖二没了,你家老大和你不能养他的儿子吗?

此事到此为止,按我说的去做,老姐姐,咱们几十年的情分,经不起太多风浪,如果你还嫌不够明白,到时候,别说赖二,恐怕连赖大的差事和你这一家子的立足之地,都要一起断送!”

赖嬷嬷被贾母话语中透出的森然杀意彻底震慑住,她看着老太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侧脸,终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已是弃子,赖家在贾府面前更是如同蝼蚁。

她匍匐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嘶哑绝望:“老奴明白了…谢老太太恩典……”

赖家看似庞然大物,但在贾母权威面前,不堪一击。

但贾母纵然在府里说一不二,面对贾瑞所代表的皇权新贵,也是宛若纸糊。

贾瑞不过二十出头,已然如此,未来又能有多少造化...

目睹这场惊天变故全程的宝玉、黛玉、湘云三人,默默地从屏风后走出。

宝玉脸上依旧带着不平,尤其看到赖嬷嬷凄惨绝望的模样,更是不忍,他这个痴性发作,忍不住嘟囔:“老祖宗,赖嬷嬷跟了您一辈子,何必如此绝情?难道……”

贾母此刻心烦意乱,疲惫不堪,闻听宝玉这等不知轻重的言论,眉头更紧。

不等她开口训斥,站在一旁的史湘云却猛地扯了一下宝玉的袖子,正色道:

“爱哥哥!快别浑说了!这哪里仅仅是贾珍大哥和贾瑞的恩怨,你没听到方才宣旨的情形吗?一道旨意来自太上皇的大明宫,一道旨意来自当今皇上的乾清宫,你还不明白吗?”

史湘云虽然天真娇憨,但毕竟生长于侯门,父母又是早逝,让她有着超过贾宝玉这等纨绔的冷静理智。

否则她也不会日后建议贾宝玉:也该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

湘云看到贾母等人凝重而赞同的眼神,冷静分析道:“贾珍大哥是楚河汉界中间那颗棋子,贾瑞大哥也不过是恰逢其会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我们贾家夹在中间,一个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眼下当务之急是自保,老祖宗处置赖嬷嬷是当机立断的明智之举,舍弃了惹祸的根苗,保全阖府上下几百口人的平安。”

“好孩子,云丫头你看得明白。”

贾母听着史湘云这番透彻分析,眼中流露出赞许,又对旁边默默沉思的史鼐道:

“这丫头,你调理得好,比我家孩子成器的多。”

“姑母过誉了。”

史鼐还在思考刚刚之事对朝局的影响,此时只是笑着回礼,并没有多言。

随后贾母又严厉对贾宝玉道:“宝玉,你听见没有?这事水深得紧,非比寻常!你小孩子不要说这些不知轻重的话了,更不许在外头对人议论!若是敢浑说,我会让你老子教训你!”

宝玉被贾母前所未有的严厉震住,吓得缩了缩脖子,小脸煞白,再不敢言语,只是喏喏点头。

贾母的目光转向一直默立一旁、黛眉微蹙、似乎陷入沉思的林黛玉,以为她是惊吓过度,温声安抚道:

“玉儿也吓坏了吧?脸色这般白。今日之事太过腌臜,别往心里去,先回房歇歇吧。”

黛玉一直在想刚刚的事,此时听到贾母问询,忙回神,福身告辞,

回到那幽静的碧纱橱,紫鹃早已等在门口,见黛玉面色苍白,神情怔忡,忙上前搀扶,急切地问:

“姑娘!厅上到底如何了?闹得这般大?听说忠顺王府和锦衣卫都来了,瑞大爷他还…”

黛玉任由紫鹃扶着坐下,沉默片刻,才将她所见所闻一一讲述,除了众人皆知的事情外,黛玉还向紫鹃说了贾瑞临走前那句话。

“践花灯下药石旧约也!”

紫鹃这等小丫头,此时就像听先生讲话本小说般,张大了嘴巴,眼睛瞪得溜圆惊道:

“天爷!这瑞大爷真真是好大的威势!好狠的手段!当众把族长逼到死路,连…连爵位都给弄悬了!”

她此前对贾瑞的印象还停留在“调戏五儿、与薛蟠交好”的风流纨绔上,此刻巨大的反差让她脑子都有些转不过弯,嗫嚅道:

“姑娘,这…这跟外面传的,跟我之前说的,完全不一样啊!”

“是啊,”黛玉轻叹一声,眸光幽幽地看着窗外沉寂的冬日庭院,“我们都想岔了,此人……深不可测。紫鹃,你说他当初在溪边那番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他真的能医我的父亲吗?

不过我却没听人说过,贾瑞会医术。”

贾瑞显露医术的时刻,只有两大一小共计三次。

一小是帮李纨治疗贾兰,李纨为了避免麻烦,自然不会把此事对外说。

两大就是一次治疗夏先生,一次治疗忠顺王,这两场诊治,在场的人都是守口如瓶。

即使有人小范围议论,也不会传到林黛玉这等闺阁女儿耳边。

所以林黛玉主仆,对贾瑞的医术,至今一无所知。

紫鹃更是想不透其中关节,只能迟疑道:“可就算他真有本事,这远赴扬州治病谈何容易?

他走前说践花灯下药石旧约,这话听着是许诺。

可……他如今得了天大的圣眷,正是要在神都大展拳脚的时候,怎么会放下这些前程,甘愿千里奔波?

而且老爷的病,当世那么多名医都治不好,他如果放大话,说要治好,结果又出了纰漏,不是会连累他刚得来的地位?

似他这等汲汲营营往上爬的人,哪里会冒这种风险。”

紫鹃的疑虑正是黛玉心中的结。

如果说之前贾瑞是表现的像个大言不惭的登徒子,那么今天则是个雷厉风行的枭雄。

这等豪杰人物,会为她一个孤女去冒风险吗?

然而,想到贾瑞今日在荣禧堂上那种锋芒毕露、睥睨一切、言出必践的气势;想到他为了护祖父母敢当街斩人手、登门讨公道的血性与担当。

黛玉心中的天平,不知不觉间又倾向了那晚溪边月色下的青年。

“他……不像会骗人。”

黛玉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笃定,那双含愁笼烟的眸子望向窗外,心中念头闪过。

“至少…不像会说这等没有把握的空话。”

“而若他真能求得圣恩,前往扬州…或许我也能随行?”

黛玉渴望见到父亲,尽孝膝下。

但贾府如今是多事之秋,老祖宗自己都是焦头烂额,加之路途遥远、凶险莫测,自己一个闺阁女儿想要长途跋涉回扬州,老祖宗是断断不会答应的。

如果让别人护送,恐怕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腾出手来。

可如果是以照料父亲的名义,由这位刚刚立下大功、简在帝心的“孝义郎”贾瑞“奏请”圣旨恩准同行呢?让他带我回去……

只是我堂堂林府千金,荣国府老太君嫡亲的外孙女,如何与一个陌生男子同行千里?

念头到此,黛玉被自己的荒唐想法吓了一跳,雪腮瞬间染上红霞。

黛玉虽然有些清高出尘,没有宝钗那么恪守礼教。

但她说到底还是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

连日后被宝钗知道偷看西厢记都会羞惭得无地自容,更别说这个惊世骇俗的男女同行念头了。

刚刚燃起的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森严的礼教瞬间浇熄。

颦儿眸中燃起的光彩暗淡下去。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贾瑞此时稳稳端坐乌骓马上,与王府长史史学钧还有赵全等人分别。

贾珍已由赵全手下押往诏狱,准备跟他儿子贾蓉一起作伴。

“贾兄今日霹雳手段,令人佩服,日后定然前程无量。

以后有用得着我老赵的地方,就尽管开口,我老赵最讲朋友义气,刀山火海,也绝不推辞。”锦衣卫堂官赵全在马上向贾瑞连声恭维。

一旁的王府长史史学钧更是笑容可掬,亲厚道:

“贾兄,我们王爷醒来后,对兄的医术赞不绝口,我想王爷玉体稍安,定要在府中设宴相谢!届时小弟恐怕还需沾天祥兄的光,托您美言几句呢!”

这两人虽然性格不同,一文一武,但都是醉心功名之人,清楚看到贾瑞在皇帝还有夏公公心中分量,于是便起了接纳之心,希望日后能因为贾瑞的抬举,在仕途上更上一步。

贾瑞当然知道这二人用意,笑意温润和煦道:“王爷抬爱,二兄信重,瑞愧不敢当,日后若有寸进,也盼能与二位兄长并辔同行,齐驱大道。”

此言一出,既不卑躬屈膝承诺什么,更显露携手同心之意,赵全与史学钧目光轻轻一碰,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抹郑重佩服。

这人进退有度,荣辱不惊,绝非池中之物。

贾瑞这匹通身雪白乌骓马,是忠顺王府的良驹,此时史学钧便让贾瑞自行骑回去,王爷知道,也会慨然相赠。

两人又是一番恳切寒暄,各自留下“静候佳音”、“改日痛饮”的承诺,才率着肃杀队伍在暮色里转身离去,沉重的步伐震动着街巷。

喧嚣暂歇,贾瑞回身骑马朝宁荣街而去。

贾珩,倪二,焦大,贾芸等人还在那里等他。

有些事,贾瑞还需要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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