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两道正门霍然中开,两列天威赫赫的仪仗排闼而入。
一边簇拥着一位面皮白净、眉眼细长的中年太监,此乃大明宫太上皇身前的近侍马相——戴权戴公公的亲外甥。
他怀抱拂尘,神色看似平和,眼底却带着深宫浸润的从容威压,贾赦与他平常便相熟与来,此时慌忙趋步上前,语调带着亲热道:“竟是马公公亲临!实在折煞寒舍。”
另一边却是个脸庞清瘦、眼神透亮的青年太监林公公,他是建新帝御前行走的得力内官,赵全等人看到,慌忙行礼。
两队泾渭分明,衣冠规制迥异,无形的气场碰撞,已然笼罩了整个荣禧堂。
“给老封君请安了。”马相对贾赦微微颔首,旋即面向高座的贾母行了个颇显尊重的半礼,语气温和从容。
贾母连忙扶着鸳鸯急急起身还礼,连声道:“折煞老身!太上皇龙体安康否?当年他老人家对我们全族的深情厚谊,贾氏全门,永不敢忘。”
贾母浑浊眼底深处掠过一缕敬畏。
当初太宗皇帝打压勋贵,而神宗皇帝和太上皇却“拨乱反正”,重用旧人,在这份如天的恩德面前,一切姿态自当有所不同。
两边天使此时皆手捧明黄卷轴,肃立堂中,林公公不动声色,马相微微一笑,拂尘略略一拂,温言道:
“林公公,请?”
“马前辈在此,小辈岂敢僭越,太上皇慈谕,自当先行。”林公公躬身还礼,神色恭谨无懈可击。
马相眼中闪过一丝难察的波动,面上依旧春风和睦道:“既如此,咱家便托大,先宣太上皇慈谕。”他轻咳一声,肃然展卷,洪亮声音响彻死寂的厅堂:
“大明宫太上皇口谕:
宁国府贾珍,身为承爵族长,治家不严,御下无方,致使家奴胆大妄为,竟行逼逐尊亲、欺凌族老之逆举!
着贾珍自即日起闭门思过一月,罚俸禄一年。
首恶贾珖、贾㻞,藐视尊长,悖逆人伦,流放海疆烟瘴之地,充作苦役,以儆效尤!钦此!”
旨意清晰,惩处分明却留有余地,甚至贾珖、贾㻞两兄弟也逃过了死罪,只是去海疆效力罢了。
反正他们只是贾府微末的旁支,没了就没了,对贾家无甚影响。
“臣……臣贾珍谢太上皇天恩!万岁!万万岁!”
贾珍宛如溺水之人骤然得救,涕泪交流,头磕得咚咚作响。
贾赦也是面露欣慰,便是上首的贾母,也是老怀大悦。
还是太上皇念着旧情呢。
她随即领着一屋子人又朝着皇城方向深深拜下,口中高诵谢恩之语。
屏风之后,林黛玉羽睫低垂,粉唇无声地抿紧,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掠过眸底。
雷霆之怒最终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这难道便是所谓天家颜面吗?
“马公公,恕贾瑞怠慢。”只见贾瑞躬身一礼,对马相道完这句,又转向了林公公道:
“烦请林公公宣旨。”
贾瑞没有刻意向马相示好,他已经注定皇上一党,两面讨好只会惹人厌弃,那不如一条船踩到底。
林公公眼中精光一闪,肃然上前,手中那卷崭新的圣旨唰的一声展露无遗,其声陡然拔高道:
“朕闻,勋贵之家,世受国恩,自当恪守礼法,光耀门楣,为天下表率!
然尔宁国府贾珍世袭勋爵,不念君恩祖德,骄奢淫逸,治家无能!坐视逆奴贾珖等,恃强逞凶,纠集群丑,持械逼逐族中尊长!”
林的声音层层递进,越来越冷厉,如朔风卷地:
“光天化日之下,使朕亲封之‘孝义’二字蒙尘!毁伤圣恩体面!此等行径,人神共愤,天地难容!”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目瞪口呆的贾珍和赖二,一锤定音道:“尔等一干蠹虫,上玷祖宗遗德,下乱门楣清誉,朕心实痛!尤以贾珍为甚!汝岂配再为贾氏一族表率?”
逆奴贾珖,身犯十恶,悖逆天常,着即——弃市,曝尸三日,以儆不法!恶奴贾㻞等一干胁从,秋后问斩,抄没家财!其所得不义之资,赐予贾瑞,以奉孝养!”
“至于宁国府袭爵之贾珍,”林公公打量着如坠冰窖的贾珍等人,继续宣读圣旨道:
“尔贾珍所行失德失仪,失爵失格,已不足担此祖宗勋爵重责!
此案干系重大,着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法司即刻会审详查!若罪证确凿,可褫夺尔之爵位!”
“钦此!”
“褫夺爵位?”
这四个字石破天惊!如同九霄雷霆轰下,贾珍那张先前还因太上皇旨意而露出生机的脸,瞬间灰败如死人。
他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涕泪涎水满脸,拼命将肿胀破损的额头砸向地面,语无伦次地哀嚎:
“陛下开恩!臣愿领任何责罚,但爵那是祖宗心血,求陛下开恩!”
他绝望的嘶嚎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死寂的大殿中凄厉回荡。
贾母也觉得白头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宁国府堂堂敕造国公府的世袭爵位,竟似即将在自己面前崩塌?
我贾史氏……难道真要成为亲眼看着爵位断送在眼前的罪人吗?百年之后,黄泉之下,她有何面目去见太爷和两府先祖?
一念及此,天旋地转,贾母整个人几乎摇摇欲坠,全靠旁边的鸳鸯和另一名老嬷嬷死死撑住。
马相亦是诧异莫名,他当然知道,贾代儒此事刚一发酵,便有人将信息递到了建新帝和太上皇桌上。
建新帝对贾瑞关注,自然不在话下,但太上皇虽然高居九重,一意玄修,但其实也是目光灼灼,打量着朝政局势,早就知道最近贾府出了个异人贾瑞,搅动了朝局许多是是非非。
贾府对他还有用,所以太上皇第一时间就拟好旨意,让马相快速送去。
虽然在贾府门口,马相跟林公公撞上,但他心想背后的两位天子应该已然有了默契,他们二人无非是走个流程罢了。
难道?
建新帝为了贾瑞,要跟太上皇当众对立吗?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且为这等事褫夺爵位,是否太重?
想到此处,马相眉头紧拧,跨前半步,忙道:“林公公!此旨意,与我等所奉太上皇慈谕……”
林公公却是嘴角微起,一副温和笑意道:“马前辈明鉴,太上皇自是慈爱为本,恩泽勋旧。
然陛下亲封之‘孝义郎’尊亲受此奇耻大辱,举国哗然,若不对其魁首处以重典,何以正国法?何以彰圣德?马前辈久在深宫体察圣心,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此事还是按皇上的圣裁来办吧。”
这绵里藏针的反问,巧妙地将“体察圣心”的压力,全数挡了回去。
毕竟建新帝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马相脸色一冷,悠悠道:“林公公是不体恤太上皇之心了,既然如此,那么咱家便要把此事向上皇禀明。”
“马公公请便,我们只是奴才,做好分类之事便可。”
林公公不再搭理马相,而是侧身厉喝。
“赵指挥使!”
“拿下罪员贾珍及其他人犯!移交三法司诏狱候审!不得有误!”林公公手一挥,金口玉言,再无转圜。
“遵旨!”
赵全应诺如雷。
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倾巢而出,如同提小鸡一般将早已烂泥般瘫软的赖二狠狠架起。
另一边,赵全亲自带人上前,毫不容情地将嘶嚎挣扎的贾珍从地上拖起。
贾珍的哭喊已然变了调,嘶哑绝望:“救我……老太太!您救我啊……陛下……臣知错了啊……”
那凄厉的声音混合着甲叶摩擦的冰冷声响,让在场的贾赦,史鼐等老牌勋贵,都是闻之色变。
“臣贾瑞,叩谢陛下天恩!臣祖父母幸得保全,皆仰圣德!”贾瑞向皇宫方向,认认真真行了一个肃拜大礼,全礼如仪。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心中也是无比纳罕。
贾瑞本来的计划是,以宫里和王府的势力为敲打,逼迫贾母放弃贾珍,然后再去找夏公公,希望他帮忙彻底拿下东府此獠。
没想到,还没等到他施行以下计划,这皇帝居然就主动出手了,想必也是通过夏守忠和忠顺王知道了目前的情况。
这个皇帝,倒是个雄魄之主。
贾瑞虽然不像这个时代的士子这样,真心认可封建皇权,但此时也该有几分礼节在。
礼毕,他缓缓起身,又扫过面如死灰、眼神仓惶的贾母等人,目光又陡然滞住。
半张玉雕似的侧颜探出屏风边缘,鸦青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那双含愁笼雾的眸子,愈发惊鸿照影,秋水潋滟,似寒潭骤雨惊破千层涟漪,瞳孔里满是好奇与惊异。
这正是黛玉,原来是史湘云看得入神,身子前倾时手肘不慎轻撞黛玉肩头,让这颦儿猝不及防踉跄半步,露出了她娇俏艳丽的脸颊。
此时贾瑞的目光又恰好和她相碰,黛玉雪腮倏然羞红,忙把惊惶侧颜缩回屏风后,素手死死攥住绢纱屏风木框。
“原来她在这里......“
贾瑞却是心中骤然雪亮,又忍不住唇角微勾。
这个小颦儿,上次嘴巴上不饶人,这次看我却看的这么认真。
既然如此,那我也给你一番心意吧。
随即贾瑞将他扬起,转向贾母及那绢纱颤动的屏风,字字铿锵如金玉坠地道:
“此次惊扰老太太清养,瑞深感不安,但所幸族中败类已有天谴,日后老太太可垂手而治,待看儿孙辈再开新天。
“日后,瑞还要南下千里,践花灯下药石旧约也。
“瑞告退。”
不等贾母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贾瑞已然袍袖翻卷如云,与王府长史等人走出厅堂。
屏风后,一个素衣少女青丝拂过耳尖灼如炭火,袖间纤指无意识捻着腰间锦囊——那里还藏着为父祈福未撒尽的干枯玉兰瓣。
贾瑞说的话,别人不懂,但黛玉懂,她低头掩住翻腾心绪,溪畔那句掷地有声的赌约在少女心中响起。
“他真的要为我父亲千里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