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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晁错,我始终相信“青史自有公论在!”

我抚着狱墙石缝里渗出的水珠,青苔在指尖碎成齑粉。腊月的长安格外冷,囚服下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却比不过殿上景帝最后看我时那道目光——像淬了冰的剑,寒得人骨髓发疼。狱卒刚送过粥,陶碗边沿还沾着未刮净的霉斑,这让我想起十年前在太常寺整理典籍,案头总摆着弟子们孝敬的蜀锦笔袋,如今却连块干净的绢帕都寻不着。

晁错,你可知罪?

廷尉府的拷问声还在耳际回荡。我望着石墙上斑驳的血痕,想起去年此时,正与景帝在宣室殿彻夜推演《削藩策》。烛花爆响时,陛下曾执我之手说:“太傅之策,乃强汉固本之基,朕当与卿共担千秋骂名。“如今不过半年,吴楚七国起兵的羽檄便将这誓言烧作飞灰,而我颈间的枷锁,正是陛下亲手所系。

狱外传来更鼓,子时三刻。我摸出袖中残卷,是未完成的《言兵事疏》,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青灰。忽然听见牢门吱呀作响,昏黄的油灯光晕里,竟见袁盎踉跄着扑进来。这位昔日的吴相,此刻衣袍上沾满泥雪,眼中泛着异样的光:“错啊,陛下已下诏,明日午时三刻...东市问斩。“

我放下竹简,指腹摩挲着“兵强国安“四字:“袁公此来,是来送我最后一程,还是来告诉我,你向陛下进言'斩错以谢诸侯'?“袁盎猛地抬头,烛影在他脸上划出深沟,当年在吴国为刘濞祝寿时的春风得意,此刻全化作鬓角的霜雪。“晁错!“他忽然压低声音,“七国叛军已至梁地,陛下身边全是'弃晁错保太平'的呼声,就连窦婴都...你难道看不出,这是唯一的活路?“

我笑了,笑声惊起梁上寒鸦。活路?当我提出削藩之时,便已料到今日。景帝需要平息叛军的借口,诸侯需要退兵的台阶,而我,不过是棋盘上那颗必须被弃的卒子。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般快——从入狱到定罪,不过三日,连为自己辩白的机会都未留。

卯时初刻,狱卒给我换了身干净的深衣。青布领口还带着浆洗的味道,让我想起母亲临终前为我缝制的婚服。牢门打开时,晨光正照在庭前老槐树上,残雪从枝头跌落,啪嗒一声碎在青砖上,像极了当年在颍川任郡守时,百姓们捧来的寒泉碎冰。

未央宫前殿的铜钟响了九声。我被押着经过司马门,望见丹墀下站满朝臣,窦婴的绛色朝服格外刺眼,他昨日还在狱中与我分食麦饼,此刻却垂首盯着玉笏,像尊木雕。景帝坐在龙椅上,玄色冕旒遮住面容,只露出下巴上新长的胡茬——比三月前初见时,老了不止十岁。

“晁错惑乱天下,动摇国本,着即腰斩,家属尽徙岭南。“廷尉张欧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像块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喘不过气。我抬头望去,景帝冕旒忽然晃动,露出半张脸,眼中竟有泪光。原来天子也会哭,只是这泪,是为社稷安危,还是为弃车保帅的无奈?

殿外突然传来骚动,胶东王的使者竟在此时闯入,手中捧着染血的檄文:“吴楚贼军言,晁错虽死,若不恢复诸侯封地,仍将西进!“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我望着使者衣上的征尘,忽然想笑——刘濞啊刘濞,你终究还是露出了獠牙。“诛晁错“不过是幌子,裂土封王才是本心,可我这颗人头,终究是白送了。

午时的太阳躲在云后,东市的石板路结着薄冰。我踩着碎琼乱玉前行,听见百姓们的私语像寒风般灌进耳朵:“就是他主张削藩,害得天下大乱!““听说他父亲去年就因劝他停手而自尽,真是个犟种...“忽然看见街角有人捧着陶罐,罐中热粥腾起的白气,让我想起周亚夫出征那日,长安百姓送给他的那碗热粥——同样的寒冬,同样的清晨,只是他如今在前线浴血,而我却要血溅东市。

刽子手的鬼头刀泛着青光,刀柄上缠着红绳,不知沾染过多少人头。我望向未央宫方向,冕旒晃动的身影若隐若现,忽然想起文帝临终前对景帝说:“晁错刚直,可托大事。“如今大事未竟,托孤之臣却要身首异处。罢了,若我的死能让陛下看清诸侯的野心,让天下明白削藩不可逆转,这一死,值了。

“时辰到——“

监斩官的令旗挥下时,我忽然听见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是周亚夫的急报吗?他是否已断了叛军粮道?是否知道,他的背后,是我用性命为他争取的时间?寒风掠过耳际,像母亲在轻唤我的乳名。我闭上眼,想起《尚书》里的句子:“邦国殄瘁,唯尔贤能。“晁错啊晁错,你终究成了这殄瘁邦国的祭旗。

刀刃切入脖颈的瞬间,我仿佛看见七国叛军的旌旗在风中翻卷,刘濞的冷笑清晰可闻:“晁错已死,天下谁还敢言削藩?“可他不知道,他的反叛早已让景帝铁了心,他的叫嚣,只会让周亚夫的刀锋更利。血珠溅在青石板上,绽开的形状像极了舆图上被削去的吴国封地——总有一天,这些割裂的土地会重新回到大汉版图,而我的血,将成为最好的粘合剂。

我死之后的第三日,周亚夫的捷报传到长安:淮泗口粮道已断,吴楚联军大乱。景帝看着捷报,不知是否会想起,就在他下诏斩我的那一刻,我曾在狱中写下的最后一道奏疏:“今臣死而诸侯笑,然削藩之势不可逆转。若陛下能乘胜追击,收诸侯之权,强中央之制,臣虽死犹生。“

胶东王刘雄渠在临淄城下接到我的死讯时,正举着酒盏与胶西王刘卬庆贺。“晁错已死,天子胆寒,“他的玉杯碰在青铜酒樽上,发出清脆的响,“待破了临淄,我等便直取长安,分而王之。“却不知,周亚夫的骑兵已绕到他背后,断了他的退路。这些诸侯啊,永远看不清,削藩不是晁错的个人主张,而是天下大势所趋,是历经秦末战乱后,百姓对安定的渴望。

最让我痛心的,是窦婴在我死后,竟亲自查抄我的府邸。他在我的书房看见满架的典籍,看见未完成的《安民策》,不知是否会想起,我们曾在太液池畔论政,曾为减轻百姓赋税而彻夜疾书。权力啊,真是最烈的酒,能让昔日的盟友变成今日的刽子手。

头七那日,弟子们冒死来狱中收殓我的遗体。他们捧着我的残卷,哭着说要将《削藩策》刻在石碑上,让后世知道,晁错不是祸国殃民的罪臣,而是为强汉奠基的忠臣。我望着他们年轻的脸庞,忽然想起自己初入仕途时的模样——那时的我,也像他们一样,相信只要有赤诚之心,便能匡扶社稷。

景帝后来亲临我的坟前,碑上刻着“故御史大夫晁错之墓“,却没有谥号。他站在坟前良久,对随侍的司马迁说:“晁错之策,朕早知其急,却不得不行。今日斩错,非错之罪,乃时也,势也。“司马迁握着竹简的手在发抖,他是否能明白,这看似冷酷的帝王之术,背后是多少如我这般的棋子的血泪?

多年后,当我看见司马迁在《史记》中写下“晁错峭直刻深“,看见班固在《汉书》中说“错虽不终,世哀其忠“,忽然释然。青史留名,从来不是看生前荣辱,而是看死后是否留下了让天下安定的火种。七国之乱终会平定,诸侯的势力终会被削弱,而我的死,不过是这漫长过程中的一声号角,一声呐喊。

狱中的青苔又绿了,可我再也看不见长安的春天。但我知道,周亚夫的大军正在前线厮杀,景帝的削藩之策不会因我而止,百姓们终究会迎来四海一统的太平年。晁错啊晁错,你看那东市的血,早已渗入泥土,滋养着大汉的根基,这,便是你最好的归宿。

寒夜漫长,狱卒的鼾声响起。我摸着石墙上的刻痕,那是前几日用指甲划下的“安“字,笔画歪斜,却力透石背。愿这天下,终能安定;愿这江山,终能一统。至于我这具忠骨,就埋在这削藩的路上吧,化作春泥,也好护得百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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