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巢般的绝壁平台,风声呜咽如刀。
李烽背靠冰冷山岩,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汗水混着血污,在褴褛衣衫上结出暗红的盐霜。
下方滩涂,刀疤刘手下喽啰的叫骂和刀斧劈砍礁石的铿响,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嶙峋石隙,断续传来。
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目光扫过这片小小的平台:背风凹陷的山崖浅洞,散落的朽木鸟骨,还有那几块残留着烟火和铁渣痕迹的石板——这曾是另一个逃亡者或私盐贩子的据点。
最后一点侥幸的火苗被掐灭,此地绝非桃源。
他挣扎着爬起,脚步虚浮地挪到平台边缘,借着礁石的掩护向下窥探。
追兵并未离去,反而分出几股,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正沿着滩涂边缘的礁石群仔细搜索,目标明确地逼近他攀爬时经过的那道裂缝!
一个喽啰甚至仰起头,朝这处绝壁方向指指点点!
李烽的心猛地沉入冰窟!不能再等了!
这平台虽高,却无退路,一旦被发现,便是瓮中之鳖!
必须转移!寻找更深的藏身之所!
他立刻转身,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身后巨大的山崖。
崖壁并非浑然一体,布满风化的裂隙和雨水冲刷的沟壑。
在靠近浅洞左侧的阴影里,一道不起眼的、被枯藤和碎石半掩的狭窄缝隙,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缝隙仅容一人侧身挤入,幽深黑暗,不知通向何方。
没有选择!
他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硝石味道的冷风,背起草儿,用旧袍带子死死勒紧。
他拔出腰间的刀鞘,用鞘尖拨开碍事的枯藤碎石,毫不犹豫地侧身挤入那道冰冷、散发着浓重土腥和奇异刺鼻气味的缝隙!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缝隙极其狭窄,凹凸不平的岩壁摩擦着身体两侧,每一步挪动都异常艰难。
脚下是湿滑的碎石和厚厚的、如同粉尘般的沉积物,踩上去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那股奇异的、类似火药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愈发浓烈,几乎令人窒息。
李烽强忍着不适,护着背上的草儿,在绝对的黑暗中摸索前行。
缝隙曲折向下,似乎通往山体深处。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滴水声。
“滴答…滴答…”
空洞的回响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循着声音,转过一个狭窄的弯角。眼前豁然开朗!
一个不算大、却比外面平台深邃许多的山洞出现在眼前!
洞顶不高,布满了倒悬的、形态狰狞的钟乳石,如同巨**错的獠牙。
微弱的天光从洞顶几道极其狭窄的岩缝透下,形成几道斜斜的光柱,照亮了洞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洞壁上大片大片、如同冰霜般凝结的白色结晶!
那白色结晶层层叠叠,覆盖了大半个洞壁,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奇异的、非金非玉的冷光。
洞底湿漉漉的,积着一层浅浅的、同样泛着浑浊白色的水洼。
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
硝洞!
李烽的心脏狂跳起来!
前世药铺的记忆碎片疯狂翻涌!
老师傅曾指着硝石(朴硝)说过:“此物生于盐卤之地,阴寒洞窟,其性至寒,遇水则吸热成冰!”《唐本草》亦有记载,硝石可入药,亦可制冰!
绝处逢生!
巨大的狂喜瞬间冲散了疲惫和恐惧!
他小心翼翼地将草儿解下,放在洞内一块相对干燥、远离白色硝晶的石台上。
草儿依旧昏睡,小脸在微弱的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呼吸微弱而急促。
他伸手一探,刚刚退下去不久的高热,竟如同死灰复燃,再次猛烈地灼烧起来!额头滚烫得吓人!
“草儿!”
李烽的心瞬间揪紧,如同被冰冷的铁爪攥住!
金线重楼药包紧贴着胸口,冰凉刺骨,却又重逾千斤!
这药力太猛,草儿此刻虚不受补,贸然使用,恐有立毙之危!
退热!必须立刻退热!
他的目光猛地钉在洞壁上那些森冷的白色硝晶上!
制冰!只有冰能最快压下这要命的高热!
希望的火苗在绝望的灰烬中骤然升腾!他立刻行动起来!**
他冲到洞壁旁,用刀鞘的钝头,小心翼翼地撬下一块拳头大小、棱角分明的白色硝晶。
入手冰凉坚硬,带着刺鼻的气味。
硝石有了!还需要容器和水!
他飞快地在洞内搜寻。
洞底的水洼浑浊不堪,带着浓重的硝石味,显然不能直接使用。
他的目光落在散落洞中的几块天然凹陷的石盆上。
最大的一块,形如浅碗,内壁相对光滑,底部积着一点浑浊的硝水。
就是它!
李烽抱起那块沉重的石盆,冲到洞壁滴水处。
水滴缓慢而持续地从一根倒悬的钟乳石尖端落下,下方一块岩石被水滴凿出一个小小的凹坑,里面蓄着浅浅一汪清澈的积水!
这水虽然量少,却是难得的干净水源!
他小心翼翼地将石盆中的硝水倒掉,用破布条仔细擦拭内壁,然后极其珍重地将凹坑里那点可怜的清水,一滴滴地舀进石盆里,积了约莫半指深。
清亮的水在粗糙的石盆底微微晃动,映出洞顶透下的微弱天光。
李烽屏住呼吸,拿起那块撬下的硝石。
他回忆着前世模糊的知识——硝石制冰,关键在于硝石投入水中的量和水温!量太大或水温过低,都可能失败!
他小心翼翼地掰下一小块硝石,指尖感受着那刺骨的冰凉,然后,屏住呼吸,将这块硝石轻轻投入石盆的清水中。
“嗤——”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热铁淬水般的声音响起!
一股淡淡的白色烟气从水面袅袅升起!
石盆里的清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细小的气泡从盆底疯狂涌出!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以石盆为中心扩散开来!
李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水面!
翻腾只持续了短短几息。水面迅速恢复了平静。
然而,在石盆的边缘和水面之上,一层薄薄的、晶莹剔透的白色冰晶,如同最细腻的霜花,正以惊人的速度凝结、蔓延!
成了!冰!
虽然只有薄薄一层,覆盖了水面和盆壁,但那彻骨的寒意和晶莹的形态,绝不会错!
狂喜如同电流,瞬间窜遍李烽全身!
他顾不上手指被冻得麻木,飞快地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抠下盆壁边缘最大、最厚的一片冰晶!
入手冰寒刺骨,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却又带着一种救命的清凉!
他立刻扑到草儿身边!
草儿的小脸通红,嘴唇干裂,滚烫的呼吸灼烧着空气。
李烽用破布的一角小心地包裹住那片冰晶,做成一个简易的冰袋,然后,无比轻柔地、将它敷在草儿滚烫的额头上!
“嗯……”
草儿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解脱般的呻吟,紧蹙的眉头似乎微微舒展了一丝丝。
那灼人的高热,仿佛被这冰寒瞬间压制下去一分!
有效!
李烽几乎要喜极而泣!
他不敢耽搁,立刻如法炮制!
撬下硝石,投入石盆仅剩的清水里,看着冰晶再次凝结!
他小心翼翼地收集着每一片薄冰,用破布包裹,轮流敷在草儿的额头、脖颈、腋下等大血管处!
洞内刺骨的寒意越来越重,李烽冻得嘴唇发紫,浑身发抖,但他浑然不觉。
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草儿身上。
一遍遍换冰,一遍遍试探她额头的温度。
时间在冰与火的煎熬中缓慢流逝。洞顶透下的天光角度悄然变化。
终于!
当李烽再次将手贴在草儿额头时,那烙铁般的滚烫终于彻底退去,触手是温凉湿润的汗意!
虽然依旧虚弱,但呼吸平稳悠长,如同风暴过后的海面,终于归于宁静!
成了!高热退了!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海浪,瞬间将李烽淹没!
他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硝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看着草儿安稳的睡颜,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骤然松弛,酸软和剧痛如同苏醒的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四肢百骸。眼皮沉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但他知道,还不能睡!
他挣扎着爬起,目光再次投向洞壁上那大片森冷的白色硝晶。
冰,救了草儿的命。
但这硝石,绝不仅仅是制冰之物!
前世药铺的记忆碎片再次浮现。
老师傅曾言:“硝石,性寒,味苦咸,除热毒,散坚结……外用可消肿毒恶疮……”
而更重要的是,硝石能助燃!是制作更猛烈火焰的关键!甚至……是某些特殊“药方”的核心!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在他疲惫不堪的脑海中轰然炸开!
盐!硝!火!
这三者交织在一起,在他眼前勾勒出一条模糊却充满致命诱惑的路径!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再次走到洞壁旁。
这一次,他不再满足于敲下小块硝石。
他用刀鞘尖端,用力地、仔细地刮下洞壁上那层厚厚的、如同冰霜般的硝粉!
细腻的白色粉末簌簌落下,在洞底积起一小堆。
他脱下破烂的上衣,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刮下的硝粉收集起来。
雪白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冷的光泽,带着浓烈的刺鼻气味。
做完这一切,他几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他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将装着硝粉的破衣包和装着金线重楼粉末的小布包并排放在身边。
一边是救命的微凉,一边是刺骨的冰寒。
目光却越过沉睡的草儿,投向洞外那片被追兵阴影笼罩的废弃盐场。
盐!他需要更多的盐!更纯的盐!
不是为了换取苟延残喘的口粮,不是为了卑微地祈求庇护。
是为了火!
为了冰!
为了能让这刺骨的冰寒,化为焚尽仇敌的烈焰!
为了能让这死地的咸涩,淬炼出斩断枷锁的利刃!
他挣扎着爬到石盆边。
盆底的冰早已融化,只剩一点浑浊的硝水。
他盯着那点水,一个更加清晰、更加具体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闪电,骤然照亮了脑海!
硝石溶于水,吸热成冰。冰融为水,水中便饱含了硝的成分!
这硝水,远比普通海水更“重”!
若以此硝水来淋卤……是否能得到浓度更高、杂质更少的卤水?
再以此卤水熬煮……
一个前所未有的制盐法门,在他心中雏形初具!
李烽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住眼底那如同死灰复燃、愈燃愈烈的火焰!
他低头,看着身边收集的硝粉,又看了看洞壁上无穷无尽的白色宝藏。
最后,目光落在草儿恬静的睡颜上。
绝壁硝洞,冰火交织。
这死地的尽头,那点燃第一缕复仇与崛起狼烟的薪柴,终于被他握在了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