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从粗糙的硝洞石壁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
李烽蜷缩在冰冷的石台上，身体因疲惫和低温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稀薄的白雾。
他不敢深睡，眼皮沉重地开阖，目光始终锁在草儿身上。
敷在她额头和脖颈的破布冰袋早已融化，只留下冰冷的湿痕。
但掌心下传来的温凉触感，如同黑暗中的微弱萤火，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
洞顶狭窄岩缝透下的天光，由清冷的月白，逐渐染上了一抹稀薄的鱼肚灰。
黎明将至。
李烽挣扎着坐起，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他轻轻移开草儿额上湿冷的破布，手指小心地探了探——
温凉！
那要命的高热如同退潮的海水，终于偃旗息鼓！
虽然小脸依旧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呼吸也还微弱，但每一次平稳的吐纳，都像重锤敲在李烽紧绷的心弦上，发出劫后余生的回响。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浊气。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让他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强烈的饥饿和干渴，如同苏醒的饿兽，凶狠地撕扯着他的胃袋和喉咙。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目光扫过洞底浅浅的硝水洼。
那浑浊发白的水，散发着刺鼻的气味，绝不可饮。
唯一的希望，是洞壁滴水处那小小的凹坑。
他踉跄着走过去，借着微弱的天光俯身看去——
凹坑底部，竟又积蓄了薄薄一层清澈的水！
分量只够浅浅润湿喉咙，但却是救命的甘霖！
李烽小心翼翼地将这点珍贵的水全部舀进之前制冰的石盆里。
先凑到唇边，极其克制地啜饮了一小口。
清凉微甜的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如同久旱的焦土迎来第一滴雨露。
他强压下牛饮的冲动，将剩余的水端到草儿身边，用指尖蘸着，一点点涂抹在她干裂的嘴唇上。
草儿在昏迷中无意识地吮吸着，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吞咽声。
水，暂时缓解了干渴。
但饥饿的绞痛依旧凶猛。
洞内除了冰冷的硝石，空无一物。
李烽的目光投向洞外那片被嶙峋礁石遮挡的绝壁平台。
那里，或许能找到些可食的贝类或海藻。
他小心地将草儿安顿好，确认她呼吸平稳，才拖着酸软的身体，再次侧身挤出那道狭窄的硝洞入口，回到高处的平台。
天光已亮，灰蒙蒙的海雾笼罩着海湾。
下方的盐场废墟和更远处汹涌的海面都变得影影绰绰。
追兵似乎已经撤走，滩涂上空无一人，只留下杂乱的脚印和几处熄灭的篝火灰烬。
死寂重新笼罩了这片死地，只有海风穿过礁石孔洞，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李烽不敢大意，贴着山崖阴影，在平台上仔细搜寻。
礁石缝隙里，只有些指甲盖大小、肉少得可怜的小螺。
他费力地撬下一些，又找到几片深褐色、边缘发硬的礁膜，一股脑塞进嘴里。
苦涩腥咸的味道在口腔弥漫，聊胜于无。
他不敢走远，更不敢下到滩涂——那里随时可能再次出现赤火蚁的爪牙。
填了点东西下肚，虚浮的脚步总算稳了一些。
饥饿感稍退，但一个更迫切的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脑海里——
盐！硝水淋卤！
昨夜硝洞中的灵光一闪，此刻无比清晰。
硝石溶于水吸热成冰，冰融之水饱含硝分，其性至寒至重！
若以此硝水代替海水注入卤坑淋卤……
那饱浸盐分的泥土，能否析出更浓、更纯的卤水？
念头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无法遏制！
李烽立刻返回硝洞。
他抱起那块沉重的石盆，再次来到洞壁滴水处。
凹坑里又积了浅浅一层清水。
他极其耐心地将这点水一滴滴舀进石盆，积攒着。
同时，他拿起刀鞘，走到硝晶最厚实的洞壁旁，用鞘尖用力地刮下大片大片细腻的白色硝粉！
粉末簌簌落下，在石盆旁积起一小堆，如同冰冷的雪。
石盆里的清水终于积了约莫半指深。
李烽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硝粉，极其缓慢、均匀地撒入清水中！
“嗤……”
细微的声响再次响起，水面腾起淡淡的白色烟气，无数细小的气泡翻涌！
冰冷的寒意瞬间扩散开来！
水面和盆壁边缘，一层薄薄的冰晶再次迅速凝结！
成了！硝水！
李烽眼中精光一闪！
他不再等待冰晶凝结，趁着硝水尚未完全冻结，立刻端起石盆，小心翼翼地将盆中混合着细碎冰晶和未溶硝粉的、冰冷刺骨的硝水，全部倒入旁边另一个更大的、天然凹陷的岩石凹槽中！
浑浊的硝水在石槽底微微晃动，散发着浓烈的刺鼻气味和彻骨的寒意。
硝水有了！
下一步，是卤坑的泥土！
李烽的目光投向洞外。
下方滩涂的卤坑太过危险，不能去。
他的视线扫过这片绝壁平台，最终落在平台边缘、靠近山崖凹陷处那几块残留着烟火和铁渣痕迹的石板上。
石板下的泥土，因为长期熬盐，必然也饱含盐分！
他立刻动手！
用刀鞘当铲，奋力撬开一块沉重的石板！
石板下，果然露出深褐色、板结的泥土！
一股浓烈的咸腥苦味扑面而来！
李烽的心脏狂跳起来！
他顾不上泥土的肮脏，用刀鞘尖端飞快地刮下石板下表层最“肥沃”、颜色最深、盐霜最厚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收集到一片相对平整的大石片上。
泥土不多，只有浅浅一层，颜色深褐，颗粒粗糙，混杂着黑色的炭灰和细小的盐晶碎屑。
简陋的“淋卤装置”准备就绪！
李烽将盛着硝水的石槽搬到收集了盐碱泥土的石片旁边。
他深吸一口气，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用破陶片做勺，舀起冰冷的硝水，极其缓慢、均匀地淋在石片上那层薄薄的盐碱泥土上！
“沙……”
硝水浸入深褐色的泥土，发出细微的声响。
一股更加浓郁的咸苦气味弥漫开来。
浑浊的硝水迅速被泥土吸收，只在表面留下深色的湿痕。
李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泥土和石片的接缝处。
成败在此一举！
几息之后！
一滴！
一滴浑浊发黄、粘稠如同油脂的液体，极其缓慢地从泥土边缘渗出，艰难地汇聚，最终不堪重负，滴落在下方承接的石槽边缘！
卤水！
析出来了！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滴，但那浓稠的形态、刺鼻的咸苦气味，无不证明其蕴含的盐分浓度，远超普通海水，甚至比他昨夜熬煮滩涂卤坑里的卤水更加纯粹！
巨大的狂喜如同电流，瞬间击穿了李烽全身的疲惫！
他强压下几乎要吼叫出声的冲动，更加专注、更加耐心地重复着淋水的动作！
每一次都只舀取少量冰冷的硝水，均匀地、缓慢地淋在泥土上。
“沙……滴答……”
时间在单调的淋卤声中缓慢流逝。
石片边缘，浑浊的卤水滴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汇聚成细小的水流，最终滴入下方承接的石槽底部。
石槽中浑浊的硝水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在槽底积聚起来的、一小滩颜色更深、更加粘稠的深黄色卤水！
那浓烈的咸苦气息，几乎盖过了硝石本身的刺鼻味道！
成了！硝水淋卤！浓度更高、杂质更少的卤水！
李烽看着石槽底部那滩珍贵的深黄色液体，如同看着淬炼出的黄金！
他立刻行动起来！
他搬来几块石头，在硝洞入口背风处垒起一个简易的避风小灶。
又从外面平台收集来干燥的枯海草和朽木，小心地引燃。
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驱散了些许洞中的阴寒。
他将那口沉重的破铁锅架在灶上——这是他现在唯一的煮盐容器！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端起石槽，将里面那滩深黄色、粘稠的卤水，一滴不剩地倒入铁锅中！
浓烈的咸苦气息混合着硝石的刺鼻味，在火焰的烘烤下升腾而起，弥漫在小小的硝洞中。
李烽蹲在灶旁，如同最虔诚的苦行僧，全神贯注地盯着锅口。
这一次，火焰舔舐着锅底，锅中的卤水反应与昨夜截然不同！
由于浓度极高，水分蒸发得更快！
锅壁内缘，一层厚厚的、颜色更加纯净的灰白色盐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凝结、增厚！
结晶颗粒似乎也更为细腻均匀，杂质（泥沙和铁锈碎屑）明显减少！
他的心脏随着火焰的跳跃而狂跳！
快了！就快了！
锅中的卤水迅速减少，最终只剩下锅底一层粘稠的、灰白色的糊状物，里面包裹着大量晶莹的盐粒结晶！
整个铁锅都被一层厚厚的、雪白的盐霜覆盖！
成了！
李烽迅速撤掉柴火。
他顾不上烫，用早已准备好的破陶片作为刮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锅底和锅壁上所有凝结的盐晶刮下来！
这一次，刮下的盐晶不再是灰扑扑的杂色，而是呈现出一种相对纯净的灰白色！
颗粒虽然依旧粗糙，但明显比昨夜熬煮的更加细腻、均匀！
分量虽不多，只有一小捧，却凝聚着他全部的心血和希望！
他捧着这捧来之不易的盐晶，如同捧着千钧重担，一步一步走回草儿身边。
初升的朝阳恰好穿过洞顶一道狭窄的岩缝，将一束金色的光柱精准地投射在他手中的盐晶上！
奇迹发生了！
在金色的阳光下，那原本灰白色的、略显粗糙的盐晶，竟折射出无数细碎的、如同冰棱般璀璨的冷光！
颗粒内部，似乎蕴含着点点微弱的、纯净的晶芒，随着光线的流转而闪烁不定！
仿佛是将一缕极地的寒冰，封存在了这咸涩的晶体之中！
冰魄盐！
李烽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捧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纯净寒意的盐晶！
硝水的冰寒之力，竟真的融入了盐的结晶？
这盐……绝非凡品！
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海啸，瞬间将他淹没！
他颤抖着手，捻起一小粒冰魄盐晶，慢慢送入口中。
咸！
纯粹的、凛冽的咸！
如同最纯净的海风在舌尖炸开！
紧随其后的不再是浓重的苦涩和土腥，而是一种奇异的、直透脏腑的冰凉感！
仿佛一股微弱的寒流顺着喉咙滑下，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疲惫和燥热！
那味道，远非之前那些劣质粗盐可比，甚至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与力量！
成了！真正的成了！
李烽猛地抬头，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洞壁上那森冷的、无穷无尽的白色硝晶宝藏！
冰魄盐！
这硝洞给予他的，不仅是救命的冰，更是通往力量的钥匙！
然而，就在这狂喜的巅峰！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热炭入水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灶膛尚未完全熄灭的余烬中传来！
李烽警觉地转头望去。
只见几粒细小的、未被完全刮净的冰魄盐晶，混合着一些刮盐时掉落的、同样细微的白色硝粉，无意中落入了灶膛滚烫的灰烬里！
就在盐晶和硝粉接触到暗红炭火的一刹那——
“嗤啦！！！”
一团刺眼的、近乎幽蓝色的诡异火焰，毫无征兆地猛地从灰烬中爆燃而起！
火焰并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尖锐嘶鸣声，疯狂地扭动着，瞬间将周围几片枯草残叶舔舐成焦黑的灰烬！
火光一闪而逝，只留下几缕刺鼻的青烟和灰烬中一个微小的、焦黑的爆燃点！
死寂！
硝洞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那几缕青烟袅袅上升。
李烽僵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冰锥钉在了原地！
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铁爪，死死攥住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盐晶……硝粉……火焰……
那幽蓝色的、带着尖锐嘶鸣的诡异爆燃！
一个足以焚尽一切、也足以毁灭自身的、禁忌而恐怖的念头，如同挣脱枷锁的远古凶兽，带着硫磺与死亡的气息，在他因震撼而一片空白的脑海中，轰然炸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