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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腊月,冷得连阎王爷都懒得勾魂。卢府那间充作灵堂的偏厅里,阴风打着旋儿,吹得白幡噗啦啦响,像一群冤鬼在拍巴掌。正中那口阴沉木的空棺材(里头就一套卢象升带血的旧铠甲,外加半截崩了口的大刀),杵得比崇祯的疑心病还直挺。卢婉一身粗麻重孝,跪在蒲团上,脊梁绷得像她爹那把关刀的刀杆,纹丝不动。面前火盆里的纸钱灰,被穿堂风吹得忽明忽灭,映着她半边脸,冷得能刮下二两冰碴子。

“哎哟喂我的卢大小姐!您可节哀啊!这人死不能复生,日子还得往前奔不是?”

一把能腻死苍蝇的嗓子,裹着劣质脂粉和隔夜头油的馊味儿,硬生生撕破了灵堂的死寂。媒婆王干娘,顶着两坨猴屁股似的腮红,扭着足有卢府水缸粗的腰,活像只成了精的酱肘子,愣是从门缝里“滋溜”挤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俩小丫鬟,捧着盖红绸的托盘,活像给死人上供。

王干娘捏着绣了俗气鸳鸯的帕子,假惺惺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凑到卢婉跟前,唾沫星子差点喷火盆里:“大小姐!天大的喜事临门呐!高公公他老人家的干公子——高衙内!那可是咱四九城里头一份儿的金贵人!模样周正,家财万贯!虽说…咳咳…”她眼珠子贼溜溜一转,压低声音,仿佛分享什么皇室秘闻,“祖上传下来…有点‘那方面’的小毛病,不算太硬朗…可人家诚意足啊!”

她猛地掀开一个托盘的红绸,露出几锭明晃晃的银子,还有一张地契。“瞧瞧!三间正阳门外的旺铺!日进斗金!”又掀开另一个,露出一块蒙着红布的匾额,她踮脚(也够不着)想掀匾额的红布,差点闪着腰,“哎哟!慢点慢点…这可是杨嗣昌杨阁老亲笔!‘忠烈遗风’!听听!多气派!跟您爹多配啊!高衙内说了,只要您点头,这匾立马挂您卢府大门上!光宗耀祖啊!”

“忠烈遗风?”卢婉终于开口了,声音像冰棱子掉进铁盆里,清脆,冷得扎人。她没回头,依旧盯着棺材前跳动的火苗,“这匾…够大么?”

王干娘一愣,随即眉开眼笑:“大!必须大!金丝楠木的框,鎏金的大字!包管半个北京城都瞧得见!”

“哦。”卢婉慢悠悠地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筒里藏着的东西——那是一支冰冷的铁簪。簪身粗糙,是当年陈墨用战场捡来的箭头,在磨刀石上吭哧吭哧磨出来的,簪尾被卢婉这些年摩挲得异常尖锐,闪着幽冷的寒光。“能刻字吗?”

“刻字?”王干娘又是一愣,“刻…刻啥?您和衙内的名讳?百年好合?”

“不。”卢婉终于缓缓转过身。麻布孝帽下,一张脸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唯独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盯着王干娘,看得她后脖颈子直冒凉气。“刻害死我爹的凶手名单。”她一字一顿,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人耳朵里,“高起潜、杨嗣昌、兵部那几个喝兵血的蠹虫、还有…金銮殿上那位只会敲钟上吊的爷。名字有点长,这匾…够刻吗?”

王干娘脸上的笑瞬间冻僵了,像糊了一层劣质的白垩粉。“哎…哎哟我的大小姐!您…您这说的什么话!晦气!太晦气了!”她拍着大腿,唾沫横飞,“高公公和杨阁老,那可都是朝廷栋梁!一心为公!卢督师那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是忠烈!是…”

“忠烈?”卢婉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那弧度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刀锋划开的裂口。“是啊,忠烈。忠烈到尸骨未寒,就有人急着给他唯一的女儿拉皮条,好把‘忠烈’这顶帽子,连同他闺女,一起塞进阉党的裤裆里,捂严实了,省得冒热气儿熏着人,是吧?”

“你…你放肆!”王干娘气得浑身肥肉乱颤,指着卢婉的手指头直哆嗦。

就在这当口,门口光线一暗。一个穿着件金光闪闪、恨不得把所有丝线都绣成蟒纹的年轻男子,摇着一柄洒满金箔的折扇,一步三晃地踱了进来。正是正主儿——高起潜的干儿子,高衙内。他生得倒算白净,可惜眼泡浮肿,脚步虚浮,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绣花枕头。他拿扇子掩着鼻子,嫌弃地瞥了一眼阴森的灵堂和那口棺材,目光最后落到一身素缟、却难掩清丽轮廓的卢婉身上时,顿时亮了,像饿狗见了肉骨头。

“啧啧啧…婉儿妹妹!”高衙内捏着嗓子,那调门拐了十八道弯,甜腻得能齁死蚂蚁。他合上折扇,用扇柄轻佻地去挑卢婉的下巴,“瞧瞧这小脸儿,哭得哥哥我心都碎了!守着这破棺材多晦气!跟哥哥我回府去,穿金戴银,吃香喝辣,那才叫…”

“嗖——!”

一道冷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灵堂沉闷的空气!伴随着一声短促尖锐的破空厉啸!

“噗嗤!”

“嗷——!!!”

高衙内剩下的半截话,硬生生被一声杀猪般的惨嚎顶回了嗓子眼!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原地蹦起三尺高,手里的金扇子“啪嗒”掉在地上。他惊恐地、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两腿之间——那柄寒光凛凛、尾部还带着粗糙箭杆纹路的铁簪,不偏不倚,正正钉在他蟒袍下摆,离他那传宗接代的“小祖宗”,只差了不到半寸的距离!簪尾兀自嗡嗡震颤,冰冷的铁器紧贴着昂贵的丝绸,散发出死亡的寒意。

整个灵堂死一般寂静。只剩下高衙内“呼哧呼哧”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和他裤裆里隐约传来的一股骚臭味。

卢婉缓缓站起身,素白的孝服下摆无风自动。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她一步步走到吓傻了的高衙内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煞白的脸和抖如筛糠的双腿。

“娶我?”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珠子砸在青石板上,字字清晰,“行啊。”

王干娘刚松了半口气,以为这疯丫头终于开窍了。

卢婉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和高衙内如坠冰窟:

“花轿,今晚就抬到这灵堂来。我穿着这身孝服上轿,子时三刻,”她微微俯身,凑近高衙内汗如雨下的耳朵,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吹过,“我准时吊死在你新房的床头梁上。专业术语,这叫‘阴婚’。”她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放心,我卢婉说到做到。保证让你高衙内…后半辈子,夜夜笙歌。”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字字如刀。

“你…你…疯子!妖女!”高衙内吓得魂飞魄散,指着卢婉的手指抖得像是抽风,裤裆那摊湿迹迅速扩大。他再顾不上什么体面风度,连滚带爬地就往门口窜,活像身后有恶鬼索命,连他那把心爱的金扇子都忘了捡。

王干娘也吓破了胆,尖叫着:“反了!反了天了!克父克夫的天煞孤星!谁敢娶你谁倒八辈子血霉!”她一边骂一边追着高衙内往外跑,那身肥肉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差点摔个狗吃屎。

卢婉站在原地,冷冷地看着那两个狼狈逃窜的身影。她弯腰,慢条斯理地拔起钉在地上的铁簪。簪尖上沾了点泥土,她随手在旁边的白幡上蹭了蹭,动作随意得像在拂去灰尘。然后,她走到祭台边,抓起厚厚一摞还没烧的纸钱,看也不看,扬手就朝灵堂门口撒去!

漫天的黄色纸钱,如同狂乱的蝶群,在穿堂风中打着旋儿,飘飘荡荡,追着高衙内和王干娘的背影飞出门外。

“来!”卢婉清冷的声音穿透纸钱飞舞的簌簌声,清晰地砸在门外那两人的耳膜上,“高衙内!王干娘!先预习一下——洞房花烛夜,撒帐!”

门外传来高衙内更加凄厉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一般的嚎叫,以及王干娘连滚爬爬的咒骂,迅速远去。

灵堂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只有纸钱还在慢慢飘落,覆盖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铺了一层不祥的金箔。

卢婉低头,看着手中那支沾染了泥土、依旧寒光闪闪的铁簪。指腹轻轻摩挲过簪尾那粗糙的、属于陈墨当年笨拙手艺的痕迹。冰冷的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一丝支撑着她在这吃人世道里,继续挺直脊梁的、带着血腥味的暖意。

她抬起眼,望向那口空荡荡的棺材,望向棺材前父亲那副带血的旧甲,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却带着无尽讥诮与决绝的冷笑。

“爹,您瞧见了?您用命效忠的朝廷,您用血守护的纲常…给您闺女,安排了多好的一门亲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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