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染透陕北的沟壑,吉普车碾过黄土路卷起的烟尘还未散尽,康欣便婉拒了田福堂“支起油锅烙几张葱油饼”的盛情:“支书,您的心意我领了!火车不等人,我得赶夜车回京!”
田福堂看看微笑的田福军,只得搓手:“康同志,路上一定小心!”康欣的目光掠过人群中沉默的孙少安,两人目光短暂交汇,一个蕴含沉痛与坚定,一个带着探询后的了然,随即错开。
车轮滚过铁轨,两天后驶入京城站台。当康欣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肩挎简单的行李走出站口时,巨大的、陌生的喧嚣和城市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推开西城胡同的院门,暮色四合。
“哥——!”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小院宁静!梳着羊角辫的康宁像颗小炮弹,从亮着灯光的堂屋冲出,狠狠撞进康欣怀里!手臂死死箍着他的腰,小脸紧贴他硬邦邦的作训服,眼泪瞬间洇湿一片。
“臭哥哥!坏哥哥!你怎么才回来!黑得像炭!瘦得像竹竿!”她一边哭一边用拳头捶他胸口,可那力道轻得像棉花。
康欣喉头发紧,笨拙的大手拍着她的背:“嗯…哥回来了…”
门灯柔和的光晕里,母亲沈静秋静静站着,穿着熨帖的米白色衬衫和藏青色长裤,金丝眼镜后的眼眶明显泛红。她快步上前,一手紧紧抓住康欣的胳膊,一手抚上他黝黑、棱角分明却已褪去青涩稚气的脸颊,指尖微颤。
“妈…”康欣低声。
“回来就好…”沈静秋声音哽咽,只说得出这一句,另一只手用力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
堂屋亮得晃眼。父亲康卫国从报纸后抬起头,深灰色的中山装一丝不苟。他站起身,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康欣身上定格——从挺拔如松的站姿,到洗得泛白却透出力量和规整的军装,再到那双沉静深邃、再无昔日浮夸躁动的眼睛。他喉结微动,最终只沉沉“嗯”了一声,走上前,手掌重重捏了捏康欣那如同铁铸般坚硬扎实的肩膀(那正是他一年多前决定送儿子去的“熔炉”想要锻打出的样子),随即看向妻女:“开饭。吴妈,多蒸两个馍。…老爷子那儿,电话通了?”
军区干休所深处小楼,书房内檀香静谧。红木书桌后,康振邦端坐。旧军便服浆洗得挺括,身形如山岳,不怒自威。78载岁月刀劈斧凿的皱纹下,那双眼睛锐利如鹰,无声地审视着肃立在前的孙子。
“……陕北那风,吹透骨头了吧?”苍老的声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响。
“透!但骨头也练硬了。”康欣回答,腰背笔直。
“你爹说,扔过去一块生铁疙瘩……沾上点火星了?”康振邦的话语毫无粉饰。
“火炉里滚过几圈,沾了点火星,烧掉点浮渣。是块啥料,请爷爷您掌眼、凭时间来淬!”康欣目光坦荡,直视祖父。
沉默。只有书房自鸣钟滴答作响。
骤然,一阵低沉沙哑的笑声在书房震荡开来!“哈哈!好!好个凭时间来淬!”康振邦猛地站起,魁梧身姿带着迫人威势,布满老年斑的大手重重拍在康欣肩上!“这就对路了!熔炉不烧掉渣滓,哪来得精钢?这才像个康家子弟!”
他拉着康欣在旁坐下:“小子,给太爷说说!陕北那地界,你这身板是怎么磨出来的?可有啥新鲜事?”
家宴气氛松弛。精致的菜肴上桌,康宁挨着哥哥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吴妈端上一盘特地蒸的白面花馍。
“哥!”康宁用小勺子敲敲碗边,清脆地打断大人们的寒暄,“你快说!部队里最好玩的事是啥?比小凯他们打架好玩吗?”(小凯:昔日京圈玩伴)
大家莞尔。康欣剥开一粒雪花糖,塞到康宁嘴里,引来她一声满足的“唔!香!”。他用一种轻松、带着点自嘲的口吻说:
“最好玩?那可太‘好玩’了!新兵连那会,拉练背几十斤的背包在山沟里爬,脚底板磨烂了还得踩着石头棱子冲!王班长就吼:‘都给我挺直了!当饭后遛弯呢?!’那滋味…嗯?”他笑着看向妹妹。
“疼死了!”康宁皱着鼻子喊,嘴里含着糖含糊不清,“那你哭没?”
“哭?鼻涕泡早吹没了!”康欣比划了一下,逗得全家笑起来。“后来下连队,有回帮县里运物资,走山路轮胎陷了泥坑。一群战友加上我们,硬是用绳子、棍子连推带撬吭哧了大半天!弄出来一身泥猴,大家坐在路边啃冻硬的馍馍,看着对方那个惨样,笑得差点呛死!”
“老百姓呢?”爷爷呷着茶,似乎随口一问,“陕北老乡日子苦吧?”
“苦是真苦!”康欣放下筷子,神情认真起来,“地少土薄,靠天吃饭。我们有时候拉练到村子里,看着娃娃们小脸瘦的只剩眼睛亮。不过人心热乎!有次我帮着搬东西蹭破了手,村里大婶儿硬是用攒下的鸡蛋壳给烧成末敷上,说是老辈子的法子管用!”他举起手背,那道疤在灯光下泛着淡痕。
“哥!那后来你帮他们干啥没?”康宁塞满了饭,眼睛瞪得溜圆。
康欣笑了笑:“班长说了,人民子弟兵,看到了就得搭把手。帮着修过村里塌了的矮墙头,给孤寡老人挑过水。哦,对了,”他语气一转,仿佛提到闲笔,“在黄原那边的原西县,认识了位田福军副主任,实打实给老百姓做事的人,了解底层情况。”他顿了顿,“他闺女田晓霞也在县里念书,挺爽利的一个女娃,那次碰巧帮了她点小忙(指小偷事件),后来就认识了。”
他说话留三分,点到即止。康卫国听到“田福军”名字,端起茶杯的手指似乎微微顿了一下,抬眼看了康欣一眼,没多问,但眼神里有思索。爷爷则若有所思:“田福军……名字有点耳熟。地方上肯干事的官不容易。”
“对了,还有个印象深的。”康欣自然地接过话头,目光转向父祖,“跟着田副主任去过一个叫双水村的庄子。穷,但有生气。庄子里有个生产队长,叫孙少安。这后生有意思!年纪估摸比我大点?可那心思全扑在土坷垃里!会看天时雨量,懂啥种子耐旱,哪块地啥时候深翻能保住墒……他弄的那个记录本,比我在部队学的作战日志还精细!劲头也足,看着能把石碾子扛起来!就是太闷,脾气倔。”
“懂种地?”爷爷浑浊的眼睛里精光一闪,来了兴趣,“那才是真本事!现在农村不缺人,缺的就是这种能把黄土疙瘩捧出金疙瘩的!脑子活、肯下力,这后生不孬!”他看向儿子,“卫国,你们规划地方发展,该多听听这种真在泥地里打滚的人的想法!”
康卫国放下茶杯:“是,父亲。基层人才难得。”
康宁眨巴眼,好奇:“哥!那孙大哥哥种地这么厉害,能种出甜甜的蛋糕不?”
康欣被逗笑:“蛋糕种不出,能把黄土变出填肚子的粮就不易!”
家宴在康宁对“双水村是不是有很多兔子”的追问中继续。京城康家温暖的灯光下,被康欣一笔笔勾勒出的西北风物——田福军的务实、孙少安的坚韧、黄土地的挣扎与希望——如同投入静水的涟漪,在康家两位掌舵人心头悄然蔓延开来。康欣垂眸吃菜,舌尖划过白面馍馍的麦香。这次探亲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时机浇灌。未来那片黄土高原上的故事,注定将与京城康府产生更深远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