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撤去杯盘,桌上只余残茶袅袅。吴妈收了碗筷轻手轻脚地退下。康宁早已被母亲沈静秋哄着送回房间睡了,厅堂里一时只剩下三个男人——一位78岁的老将领,一位53岁的部委栋梁,一位19岁的戍边列兵。
空气静谧下来,窗外京城夏夜的蝉鸣声显得格外清晰。灯光明亮,照在红木家具上,透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凝重感。
康欣没有去碰茶盏。他站起身,没有军人刻意的立正,只是将身体站得笔直,目光越过明亮的灯光,落在祖父康振邦那双饱经风霜、深邃如古井的眼睛上,然后微移向父亲康卫国那双锐利如鹰隼、洞悉世事的审视目光上。
“爷爷,爸,”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经过战地硝烟和黄土风沙淬炼过的沉重,清晰地穿透了静谧的空气,“这次回部队之前,想跟两位长辈说点……心里的掏心窝子话。”
康振邦没说话,布满老年斑的大手搁在藤椅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敲击着硬木。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康卫国端起微凉的茶杯抿了一口,动作如常,眼神却凝定在儿子脸上,不带情绪,唯有等待。
“我在西北……在双水村,”康欣的声音低沉下去,那贫瘠土地的苦痛仿佛正从话语里淌出来,“看的不是演习场,不是靶环,是肚子。”
他微微停顿,目光穿透空间的阻隔,仿佛又看到了那烈日下干裂的碾盘,墙角蜷缩着啃手指的瘦弱娃娃,老人浑浊眼底深处的饥饿。“娃娃们饿得眼睛出奇的大。壮劳力一年到头土里刨,汗珠子摔八瓣,过年也就能吃上几顿带油星的饱饭!那土……是真的不长粮食吗?”
康振邦的指尖停了一下。
康卫国放下茶杯,终于开口:“西北贫瘠,自然条件差。计委农业司的报告……”
“报告是数据!”康欣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却又瞬间被理智压下,化作更为沉痛的叙述,“我看到的,是孙少安那样把命扎在地里、琢磨到骨头缝里的好后生!他懂天时,懂墒情,懂种子,更懂人!他跟我说的那些法子,核心是让人的力气、汗水流进自家的锅里!不是混在公社大锅里熬成看不见的稀汤!”
他看到父亲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层层剖开!但康欣没有退缩,迎向那道利刃:“报告我也看过!上面写风调雨顺,可下面旱得河底开裂!写亩产平均,可双水村最孬的地里颗粒全无!数据是盖在全村娃娃咕咕叫的肚子上的布,这布盖不住真实!”
他猛地吸了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再次置身于那片绝望与希望交织的黄土地:“爷爷!爸!我在部队训练,挨饿是磨砺筋骨!可老百姓挨饿……是绝路!是断根!我们康家几辈人打仗,流血流汗,不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能吃饱饭、挺直腰杆活下去吗?!”
空气瞬间凝固!这最后一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康振邦心口最深的隐痛上!他是从长征路上啃草根树皮活下来的!是亲眼见过根据地百姓饿死也要省出口粮送红军上路的!百姓的肚皮,就是他心中最硬的伤疤!
康振邦苍老却如钢铁般的背脊猛地挺直了一丝!眼中那层看尽沧桑的淡漠被猝然打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穿透了“孙子”这个身份,如同刀锋般审视着一个新生的灵魂!——这是否还仅仅是浪子回头?这是否……
康欣没有回避祖父的目光。他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也赌祖父心中那片无法磨灭的铁血记忆。
“我康欣,以前是个混账,不懂轻重。”他声音沉下来,带着决绝的自省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可现在……我穿着这身军装!我站在那片黄土地上!我看不下去!我知道自己有多大斤两!一个列兵,屁大点权没有!但我有个念想——”他声音不高,却像在发誓,一字一顿:
“让黄土坡上那些供给我军粮的百姓,那些为共和国交公粮流汗的父老乡亲,他们流下的汗,能变成自家锅里实实在在的粮食!能让娃娃的肚子不叫唤!能让他们,挺起脊梁活得像个有尊严的人!”
他不再说话。目光灼灼地看着爷爷,然后缓缓移向父亲。厅堂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愈发清晰的蝉鸣。
康卫国端起的茶杯悬停在半空,那锐利的眼神里充满了风暴般的挣扎、计算、审视……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儿子那近乎卑微又强韧如钢的信念戳中的震动。这份执拗……这种不顾身份的“妄念”……简直……
“哼!”一声长长的、如同滚过胸腔低雷般的闷哼从康振邦喉咙里发出。他没有看康欣,只是将那根敲击扶手的手指重重地、如同下定论般按死在硬木上!目光如实质般射向儿子康卫国,那里面蕴含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情绪——有暴怒(这小子简直不知天高地厚!),有震动(这话竟然从这混账小子嘴里说出来!),更有一种沉重的无奈和燃烧的、被尘封已久的火焰!
“老子……”康振邦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钝刀刮过铁锈,“老子当年在冀中,亲眼看着老百姓把最后一把粮塞进八路军伤员嘴里……自己回去啃观音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慑和深入骨髓的痛楚:“让老百姓吃饱肚子!这是共产党打天下的天理!是老子这把老骨头还没烂光就永远认的死理!不是什么施舍的念想!是天经地义!是欠了债就得还的本!”
这怒喝如同惊雷!连窗外的蝉鸣都为之噤声!
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康欣:“你想当菩萨?没那神通!康家也没那本事让黄河改道!”他话锋一转,却带上了某种近乎残酷的期许:“但你这想把力气用到正道上的劲儿……算老子刚才骂你‘混账’早了!”
康卫国的脸色在父亲的雷霆之怒下微微发白,但眼底深处那道名为“规划”的冷静光芒却在飞速运转——儿子这一记莽撞之极的冲击,将“农村饥饿”这个敏感现实残酷地撕开!尤其是有父亲当年经历这最硬的参照!这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理想主义,而是将康家推向了某种必须直面“根本”的境地!
他放下终于冷透的茶杯,目光如两柄手术刀,钉在康欣脸上:“你以为动动嘴皮子,上面画个圈?下面就能粮仓堆满?”语气刻薄,却直指核心。
“最难的不是画圈!是孙少安那样能把一丁点机会变成活命粮的硬茬子!是让上面看见他!让双水村那样的地方活起来的硬道理!”康欣的回答异常迅捷冷静,他巧妙地再次把“孙少安”这个他精心铺垫的棋子抛了出来!这才是他布局的关键!
康卫国沉默了。他脑中高速检索着关于西北干旱地区农业的数据、模型、国内外研究现状……以及刚才那个被儿子反复提及、懂技术、扎根土地的“孙少安”……
“爸。”康卫国缓缓开口,目光转向父亲康振邦,“**如果……**有基层点真正趟出了值得借鉴的路子,比如您刚才赞赏的那种有脑子、肯把命搭进地里的年轻队长……需要递材料(反映情况),我们家老赵(原秘书)在农政研究所有人熟,或许……可以递个简报材料参考?”
康振邦布满皱纹的脸在灯光下如同冷硬的岩石。他没有看儿子康卫国,依旧盯着康欣,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年轻身体里藏着的全部秘密和决心。
“好!”最终,老爷子只吐出一个斩钉截铁的字,如同锤子砸下:“康家的孩子,心里有这份‘天理’在!比狗屁倒灶的乌纱帽值千万倍!”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厅堂里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威压阴影。
“至于你康欣,想干什么?能干成什么?”他浑浊却犀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灼烧着康欣,“用你扛枪的命,去黄土坡上给老子滚!真看到法子!真有孙少安那样的硬骨头!”他手指虚空一点康欣胸口,“再来老子跟前,把你那‘念想’给老子掏出点实实在在的硬道理!滚回去,先把自己这身军装穿出个真正的兵样再说!”
这近乎咆哮的训斥,没有一句明确的应允,却蕴含着最沉甸甸、甚至超出康欣预期的认可与期许——爷爷康振邦的“滚”“再来”“掏出硬道理”等于直接认可了他这条深入基层、观察样板、寻求证据的策略路径!并且直接允诺了——只要你干出点真货,我这把老骨头就给你背书!
康欣胸口那团火焰,在这一刻被祖父的雷霆之火彻底点燃!他猛地挺直胸膛,一个标准的军礼:“是!爷爷!爸!”
厅堂里,祖孙三代无声对峙。权力中枢的冰冷计算,铁血信仰的熊熊燃烧,年轻士兵誓言的沉重分量……在京城夏夜的蝉鸣声中,化作一缕无声的战火硝烟。那片遥远而贫瘠的黄土高原上,一个名为孙少安的农家汉子,和他脚下那片挣扎的土地,此刻被京城康家的决策意志悄然托起。一场无声而深远的布局,已然悄然启动。康欣知道,这仅仅是第一声号角。未来的路,是黄土的试炼场,也是检验他这颗“岁币”所凝聚信念的真正沙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