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黄色的山路在解放吉普车窗外颠簸延伸,车轮卷起滚滚烟尘。七月热浪烤着黄土高原裸露的肌肤,远方山峁在暑气中扭曲晃动。车里,田福军坐在副驾,神态自若。康欣和田晓霞、田润叶挤在后排。田晓霞看着窗外的沟壑塬梁,眼神充满新鲜感;田润叶则紧靠窗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自己的蓝布衣角,低垂的眼眸下心事重重。康欣的目光沉静,穿透尘土,仿佛已锁定了双水村深处某个身影。
双水村东拉河桥头,那棵遮天蔽日的古槐树下,等候的人群并不盛大,却极为郑重。村支书田福堂(田福军的亲哥)站在最前头,皱纹深刻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朴实笑容和一丝面对弟弟(领导)时不太明显的局促。他身旁是副支书金俊山。金富贵等几个生产小队长和队里的老人也候在一旁,脸上的笑容憨厚又带着好奇。
吉普车还未停稳,田福堂便两步抢上前,一边笑着一边熟练地拉开了副驾驶的门:“福军!你可算来了,娃们都念叨半天了!
“哥!”田福军笑着下车,用力握了握亲哥满是老茧的大手,随即侧身介绍下车的康欣:“给你带个稀罕客!军区部队下来的康欣同志,来咱们村实地看看,学习学习咱们怎么在这黄土窝窝里刨食!”
“康同志!欢迎!欢迎啊!”田福堂热情地伸出手,眼神快速而仔细地打量康欣。洗得发白却异常板正的夏常服,古铜肤色,沉静如深潭的眼神——完全没有他想象中京城衙内的浮华跋扈,反倒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军刀,沉稳锋利!他心头微微一震:“稀客,稀客!咱这穷沟沟,康同志不嫌弃就好!”
“田支书您客气了,我就是个当兵的,来向老乡们学习的。”康欣颔首,态度谦和,目光已精准地在人群后方捕捉到了那个身影——穿着洗得发灰的对襟褂子,双臂肌肉虬结如同古铜树根,浓眉紧锁,沉默地伫立在那里,眼神沉静却像埋着地火的焦土——孙少安!他身上的那股沉郁坚韧的气息,比夏日的阳光更为灼人。
田福军接过话头,拍了拍亲哥肩膀:“好了哥,康同志想看点实在的。走,带我们看看咱双水村的‘金土地’,让康同志了解一下咱庄稼人的本分!”
“好!好!”田福堂连声应和。
一行人顶着烈日下坡。康欣走在田埂上,目光如炬。他在东拉河畔那片还算规整的水浇地旁蹲下身,捻起一把土细细搓捻,察看墒情:“土是黏了些,得掺些沙肥才能更好透气。”他抬头问旁边一位抽旱烟的老农:“大爷,我看这坡地没水渠,旱年全靠井?能打几口深点的不?”
老农吐了口烟圈:“难啊,康同志!打深井要钱要家伙什,队里哪拿得出?靠老天爷吃饭,干瞪眼!”
康欣默默点头,又详细问起种子、产量、牲口分配、工分结算……问题直接、专业,甚至不经意间点出一些如深耕轮作的小窍门。这番做派,让田福堂和金俊山等人目瞪口呆——这当兵的咋懂这么多门道?连人群边缘一直沉默的孙少安,都忍不住抬眼,浓眉下深褐色的瞳孔里第一次映入了康欣专注的侧影——这人……不是花架子?
田晓霞凑近田润叶,小声嘀咕:“姐,你看康欣,像个被埋没的农科员吧?”田润叶没有回答,目光却像粘了胶,越过攒动的人头,牢牢钉在孙少安身上,那里面的担忧、思念和一丝难以启齿的酸涩几乎要满溢出来。少安哥那紧锁的眉头和沉默,让她心如刀绞。
一路看去,从水浇地到村里在陡坡上勉强开挖的“梯田”被雨水冲刷得不成样子,再到贫瘠得如同癞痢头的光秃峁梁。康欣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这种严酷的自然条件,这种原始的耕作方式,简直是在榨干人的骨血!
最后,队伍停在了破败的队部院里。一间熏得漆黑的窑洞算是“办公室”。康欣走进去,目光锐利地扫过墙上的破旧标语、褪色的表格,最终落在窑洞角落小土炕上一个破木箱子上——上面摊着几本厚厚的记录册。他快步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本摊开的本子。那上面的字迹方正有力,记录着极其详实的雨量、气温、不同地块作物生长情况对比、墒情变化推测……条分缕析,逻辑清晰,简直像个微型农情档案!封皮右下角,钢笔写着三个工整的字:孙少安。
“好!”田福军也看到了,忍不住出声赞叹,“好心思!好记性!少安,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一直紧随其后的孙少安终于上前一步,声音低沉平稳:“瞎记着,留个底,田主任过奖了。地里的活,总得多留点心。”
康欣放下本子,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田福军和众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诚恳:
“田副主任,田支书,金支书,各位老乡。今天的参观学习,让我感触非常深。书上得来终觉浅!我有很多不明白的、想问的。”他目光炯炯地直视田福军,语气斩钉截铁,“能不能让我单独和孙少安同志聊一会儿?”他没等其他人反应,目光直接转向孙少安,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直接和敬重:“孙队长对这片土地、对乡亲们的心,都记在这本子里了。我想听他好好说说,双水村活的难处,干的法子,还有……乡亲们最盼的是什么。”
田福军猛地一怔!单独聊?这要求突然且分量十足!他迅速扫过康欣无比认真的脸,再看向那本记录着汗水和智慧的本子,立刻意识到这不是客套!康欣是在找寻最一线、最真实的答案!是真正要触及农村核心症结的深水炸弹!而这颗炸弹的引信,就是眼前这个坚韧如磐石的孙少安!
“好!康欣同志这想法好!深入群众就得听最实在的声音!”田福军当机立断,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随即转向孙少安,“少安,好好跟康同志交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咱们村的事,实实在在地给康同志说道说道!”他大手一挥,对田福堂、金俊山等人说:“哥,金支书,走!晓霞,润叶,咱们去我哥家喝口水去!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安心说话!”
田福堂虽有疑惑啥事不能当面说?但弟弟发话了,自然配合:“对对对,康同志你们好好聊!”金俊山等人也笑着应和。
田晓霞好奇地看了康欣和孙少安一眼,爽快地应道:“好!走!”田润叶脚步却像灌了铅,在离开的瞬间,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看向孙少安。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关切和欲语还休的愁绪。孙少安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起头,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中。随即,田润叶咬着嘴唇,低头快步跟上了离去的队伍。
片刻功夫,喧嚣如潮水般退去。破败的队部小院重归寂静,只有夏日热风吹过黄土墙的呜咽声。
空荡的院子里,只剩下两个身影。
一个挺拔如戈壁胡杨,军装洗白难掩锋锐。
一个沉默如脚下黄土,旧褂褴褛遮不住如山脊梁。
灼热的阳光肆意泼洒,黄土无声蒸腾起滚烫的气浪。孙少安抬起那双深如古井的眼睛,目光像饱经岁月磨砺的犁铧,平稳而深沉地落在康欣脸上,声音不高,却像从黄土深处透出:
“康同志,你想问啥?地里的事,还是村里的事?”这平静的问句背后,是他二十年岁月和这片土地熔铸成的千钧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