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7月的黄土塬上,毒辣的太阳晒得地面发烫,连操场边的白杨树叶都蔫头耷脑。探亲假的批条被康欣折叠得整整齐齐,压在作训服内袋里。时间刚满一年零七个月。按常理,他至少该再熬小半年才够资格申请。但这个假,他必须现在休。
原因?王铁柱拍着胸脯、一脸“我懂”的表情替他交的报告:“报告连长!康欣同志在地方工作关系协调方面遇到点…呃…群众层面的重要邀约!需要个人休假进行妥善处理!意义重大!关乎军民共建!”
连长张大山捏着报告,看着上面“关系协调”、“妥善处理”、“军民共建”这些明显带着王铁柱风格的夸大其词,又看了看报告人后面那个熟悉的“康欣”签名,再联想前阵子原西县革委会田福军副主任通过内部渠道对这个小新兵隐晦的正面评价,最终,大笔一挥——批了!
“你小子!”王铁柱把批条甩给康欣时,眉毛飞得老高,“心够急的啊!离你卷铺盖滚回京城吃香喝辣也就剩一年多了吧?现在着急探这假?嘿嘿嘿…肯定是憋着劲去田副主任家拜谢(相看)人家那水灵闺女呢!放心!班长支持你!老王家那小子说了,田晓霞那模样,整个黄原地区都数得着!”
康欣没反驳,只是点点头:“有劳班长费心。”
原西县革委会家属院小院。夏日的午后蝉鸣聒噪。
院门打开,田福军亲自站在门口。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袖衬衫,戴着黑框眼镜,脸上带着一贯平易近人却蕴含威势的微笑。他身旁站着的是妻子郝红梅(田晓霞母亲),同样是知识分子打扮,笑得温和得体。
“康欣同志!欢迎欢迎!快请进!”田福军的声音洪亮,握着康欣的手很有力。目光却如同扫描仪,瞬间将眼前这个身姿挺拔、一身洗得发白的87式夏常服(肩章列兵)的年轻士兵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皮肤是军人特有的古铜色,神情沉稳,眼神不像个二十郎当岁的新兵蛋子,反倒透着某种历练后的笃定。和部队里悄悄反馈的“沉稳可靠、身手不凡”基本吻合,完全推翻了京城传闻中那个无法无天、戾气十足的纨绔形象。看来部队这个大熔炉,真是煅铁成钢的地方!康家……这步棋背后到底有没有更深的意思?田福军心中念头百转,面上热情不减。
“田副主任好!阿姨好!”康欣标准的军礼后,语气恭敬又不失分寸,“冒昧打扰。”
客厅里收拾得干净整洁。让康欣意外的是,屋里还坐着一个年轻女子——田润叶。她穿着件浅蓝色的碎花的确良衬衫,皮肤白皙,眉眼温柔娴静,看到康欣进来,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脸上带着腼腆的微笑。田晓霞就坐在她身边,穿着件白底小红点的连衣裙,扎着利落的马尾,眼神晶亮地看着康欣,既好奇又带着点说不出的雀跃。
“这是我内侄女润叶,在县小学教书,今天过来玩的。”郝红梅笑着介绍。
“田老师好。”康欣点头致意。田润叶?!心中一动,这正是他此行的关键目标之一!
丰盛的午饭摆上桌。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顿饭堪称隆重:炒鸡蛋、炒腊肉、一盆炖得烂乎乎的豆角土豆,还有特意蒸的散发着麦香的杂粮花馍。席间气氛热络,田福军夫妇谈吐文雅,多是关切康欣在部队的生活,询问些京城近况(康欣模糊应对)。康欣应答得体,不卑不亢,身上完全看不到跋扈衙内的影子,更符合一个得到锤炼的优秀士兵形象。这让田福军夫妇心中更增好感。
酒过三巡(以水代酒),田福军放下筷子,状似无意地问道:“康欣同志这趟探亲假,除了回家看看,在原西县还有什么安排吗?”
机会来了!
康欣放下水杯,目光真诚地看向田福军:“田副主任,说起来不怕您笑话。部队训练艰苦,有时也乏味。我总听营里本地战友聊起各自村上的新鲜事,特别是双水村那边。他们说村里有个叫孙少安的小队长,年纪比我大不了多少,可那股子把村里土地和乡亲当命根子的劲儿,着实让人佩服!都说他脑子活泛又能吃苦,在队里威望高。我就一直想,如果有机会,真想认识认识这样的同龄人,去他们村里看看!了解一下咱们这黄土坡上真正的耕种光景!比我们这些整天扛枪的,他们为一口饭、一尺布流下的汗珠,兴许更有大智慧!也更能让我这走马观花的大头兵明白点生活的分量。”
这番话说的极其恳切,甚至带着点近乎卑微的请教意味。将一个京城大少对黄土农村真挚的好奇和向往,以及对实干者孙少安不掩饰的钦佩表达得淋漓尽致。
田福军的筷子在空中停顿了一瞬。
孙少安?这个名字他有点耳熟。印象中是双水村二小队那个踏实肯干、最近好像在跟公社闹什么“责任制”的年轻人?这康欣……不去想着巴结县里的谁谁谁,反而指名道姓想见这么个基层的小队长?看来是真对农村实情感兴趣?还是……他知道点别的什么?毕竟康家的触角深不可测。田福军的眼神深邃了几分,快速权衡。
田润叶本来正低着头小口吃着花馍,听到“孙少安”三个字,肩膀微不可查地一颤,捏着筷子的指尖瞬间用力到发白,一颗心仿佛被看不见的手攥紧,提到嗓子眼,呼吸都屏住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康欣,眼神复杂至极——惊愕、担忧、探究、还有一丝她自己都不明白的悸动。少安哥……这个京城来的兵怎么会知道少安哥?!
坐在康欣旁边的田晓霞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康欣这想法挺特别,立刻接口:“是啊爸!康欣难得来趟乡下!带他去双水村看看呗?我也去!老听少平说他哥在村里多能干,一直好奇呢!”她的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无忧无虑,也无意中打破了席间微妙的气氛。
田福军扫了一眼女儿,再看向康欣真诚的眼神(至少表面如此),尤其那句“为一口饭、一尺布流下的汗珠,兴许更有大智慧”听着确实触动人心。这个康欣,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
他缓缓放下筷子,脸上重新挂上平易的笑:“好!好!难得康欣同志有这个心思!深入了解群众生产生活,这态度值得肯定!孙少安那小伙子,我也听公社同志提过,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后生!既然想去看看,好办!”他略一沉吟,“不过今天时辰不早,双水村山路难走,来回得一天,今晚肯定赶不回来。部队纪律要紧。这样,我明天让人捎信过去,约好了咱们后天一早动身!如何?”
“太好了!谢谢田副主任!”康欣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与感激,“给您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麻烦!军民一家嘛!”田福军大笑。
桌下,田润叶缓缓松开了紧攥的手指,冰凉的汗水浸湿了手心。她低下头,长长睫毛掩盖住翻腾的思绪。一个陌生人,带着少安哥的消息突然闯入她封闭的世界,还安排了一场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会面”……后天?少安哥…会是什么反应?她该怎么办?这个康欣……究竟是福是祸?一缕愁绪混杂着莫名的期待,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康欣端起水杯,掩去眼底深处的平静。第一步棋,稳稳落下。西北锤王孙少安……那本小说里黄土高原最倔强的脊梁,明天,就将不再是纸上的幻影。而田润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泪光,也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命运的齿轮,在他的无声操控下,开始偏离了最初设定的轨道,朝着未知却充满可能性的方向转动起来。目标人物孙少安,已进入接触半径。双水村的沟壑梁峁,正等待着他这位带着系统任务的士兵踏足。